楊廣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在江都城邊的龍舟上會見到李閒,正如方小舟從來不曾想到過,他會在江邊正酣暢淋漓殺人的時候,遠在數千裡外的燕雲寨大當家李閒會帶着人殺了他一個酣暢淋漓。
龍舟的侍衛更沒有人想到,一個反賊竟然敢明目張膽的出現在這裡。穿了一身大隋正四品武賁郎將朝服的李閒,手裡還有一塊進宮時候需要出示的腰牌。他只帶了四個甲士,擡着一個近一人高的水缸,水缸封着口,但是能溢出酒香。
水缸是李閒大船上盛醃菜的,有些臭,所以李閒讓人往裡面灌了半缸酒,應該說這一缸大補酒。至於腰牌,則是江都水師將軍劉仲山的。宇文士及雖然不是慣偷,也沒有什麼高明的偷盜技巧,但從一個喝得走路都不穩的人身上取一塊腰牌對他來說並不難,至於宇文士及爲什麼要幫李閒,其實更簡單。
因爲宇文士及是個聰明人,因爲他需要李閒的實力。
宇文家裡發生了一些大事,所以讓宇文士及感覺到了危險,他必須爲自己準備一條後路,更何況,從大業九年開始,李閒就沒停止過對他的拉攏。兩個人之間一直有書信來往,兩個人也都知道彼此需要的是什麼。
李閒出示了腰牌,再加上那一身大隋正四品武賁郎將的官服,還有他一臉淡定從容的表情,守在龍舟上的禁衛沒有看出什麼破綻。
“李將軍,這缸裡是什麼?”
禁衛隊正有些不放心的問道。
李閒微笑着說道:“我是自東萊水師趕到江都的,陛下召我前去東平郡鉅野澤剿匪,這是東萊水師大將軍來護兒命我捎來的藥酒,乃是將軍親手獵殺了一條千年不遇的四尺多長的大守宮,還尋到了兩株七品野山參,這酒已經泡了一年,將軍特意讓我帶來獻給陛下。
他自懷裡取出一包金子,塞進那隊正手裡溫和道:“我常年都在軍中,也沒幾次機會進宮面聖,本來是今日纔到準備在江都水師劉將軍船上等候傳召的,誰想纔到,劉將軍便告訴我說陛下有旨意,我什麼時候到江都便立刻進宮見駕,爲了不引起誤會,劉將軍還將他的腰牌給了我。”
那一袋金子沉甸甸的墜手,禁衛隊正如何能猜不出來分量?
他絕沒有想到,面前這客客氣氣之人竟然會是個反賊。
李閒將金子塞進隊正手裡,忽然拍了拍腦門說道:“看我糊塗的!此間也沒有別人,這酒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我取一些送給你嚐嚐,只是切不可說出去,不然惹惱了陛下我可擔當不起。”
“別別別,這怎麼好意思。”
禁軍隊正連忙擺手道。
“沒事,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知道。”
李閒笑着從自己身上解下來酒囊,揭開蓋子將手探進去,然後灌了滿滿一袋子遞給那隊正:“此酒最妙處,便是帶着一股血腥味,那大守宮被泡了一年,依然還血氣旺盛,甚至還會蠕動,你貼過來聽,有時候還能聽到那大守宮的叫聲,對了,你喝的時候千萬別太猛了,會衝了鼻子。”
“我知道我知道……”
那禁軍隊正小心翼翼的將酒囊接過來,如獲至寶。李閒又和他說了兩句話,轉身便上了樓梯。那隊正見李閒上了船樓,偷偷解開布袋子看了看,見裡面都是黃燦燦的金子立刻便笑了起來,他猶豫了一會兒,捏出一塊來遞給身邊禁軍士兵道:“你們拿去買酒喝,今天這事,誰也不許說聽到沒有!”
他拔開酒囊的塞子,放在嘴邊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嘆道:“他孃的,血腥味真夠大的,夠辣!夠腥!夠勁!”
……
……
李閒到了皇帝寢室的門口停下來,然後微笑着說道:“東平郡鉅野澤武賁郎將李閒,求見陛下。”
他知道楊廣不會呼喊求救,除非楊廣想死的更快。
楊廣回答的他的話語氣平淡,這倒是出乎了李閒的預料。
“你應該說:臣,李閒覲見陛下。”
楊廣撩開簾子,緩步走到外面廳堂中。
李閒笑了笑,回身讓手下四個甲士將水缸放下,退到門口去,他翹起屁股在水缸上坐下來,笑呵呵的說道:“皇帝,有沒有擾了你的好夢?”
楊廣緩步走到龍椅邊坐下來,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龍椅的高度和那水缸竟然差不多,自己坐在龍椅上,一點也不比李閒高。
“還沒睡着,所以沒有好夢。”
楊廣淡然說道。
李閒坐在水缸上晃着兩條腿,眼神玩味的問道:“怎麼會睡不着?做皇帝的,還有什麼可憂心的?”
楊廣也笑了笑,然後認真的說道:“在想怎麼殺你,所以睡不着。”
“真抱歉啊……”
李閒歉然的笑了笑道:“沒想到我讓你這麼頭疼,我真是故意的。”
楊廣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你是故意的,知道你在去遼東之前其實已經在想着造反了,所以朕才頭疼。相比於別的反賊,你最讓我擔憂。大部分人是不謀而反,倉促之極,成不了什麼大事,朕只需派一良將,帶三五千甲士便可盡殺之。還有少數人少謀而反,也顯得有些狼狽,朕依然只需一良將,帶精甲三萬便可平定,謀定而後動的人已經少之又少,造反都造的這麼沒有水準,着實讓朕看不起。而你很好,謀定而再謀其後才謹慎而動,雖然略顯畏縮進取不足,但終究是個人物。”
“因爲我怕死啊。”
李閒微笑着說道:“造反是要掉腦袋的。”
“你想做皇帝?”
楊廣忽然問出一個並不出乎預料的問題。
“皇帝啊……”
李閒仔細的想了想然後回答道:“做皇帝有什麼好的?”
楊廣認真的回答道:“富有天下,萬民之主,這世間權利的至高處,你說一便是一,你說二便是二。你說血是黑的,就會有無數人附和你說血真的是黑的。你說白天有月亮,晚上有日頭,也不敢有人指着你的鼻子說你白癡。有封賞懲罰之權,有開疆拓土之功,揮千軍萬馬兵鋒,掌黎民百姓生死,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指點江山社稷。”
李閒嗯了一聲問道:“沒有人指着你的鼻子說白癡,那麼有沒有人在心裡罵你是白癡?而且還要罵上一千幾百遍,而且絕不僅僅是罵你白癡這麼簡單。有沒有人在恭維你的同時,心中也詛咒你?”
楊廣沉默不語。
李閒笑了笑:“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你,我從來都不會告訴別人,之後我要做什麼,因爲那是一件很白癡的事。”
楊廣點了點頭,忽然指了指李閒身下那口水缸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李閒回答道:“送給你的禮物。”
……
……
“這世間只怕再也找不到比我還心善的人。”
李閒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很認真的說道:“你派了人殺我,我卻以德報怨,將殺手好好的給你送回來,而且還很平和安靜的跟你在這裡說話聊天,我都佩服我自己,是怎麼忍住沒有沒有直接一刀殺了你的?”
他從水缸上跳下來,揭開蓋子,然後將還沒有斷氣的依然瘋狗一樣發出微弱嘶吼的方小舟拎了出來,沒了四肢的方小舟看起來樣子很恐怖,被染成了紅色的酒水嘩啦嘩啦的往下流着,在燈火的照耀下散發出一種很妖異的色彩。
楊廣微微皺眉,指着被李閒丟在地上的方小舟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給朕送回來?”
李閒攤了攤手,有些無辜的說道:“我想給你把他送回來,他又不同意,我只好在保證他不算毀壞太嚴重的情況下還好好的。”
楊廣問道:“很噁心,你能殺了他嗎?”
聽到這句話,還在蠕動着的方小舟忽然身子一僵,眼神怨恨的看向楊廣,那視線中的陰毒把楊廣嚇了一跳。
“你應該不僅僅是讓我看這個東西的吧?”
楊廣問道。
李閒將方小舟一腳踢到楊廣的龍椅下面,點了點頭說道:“自然不是,我是來要屬於我的東西的。”
“屬於你的東西?”
楊廣問:“是什麼?”
李閒道:“三萬套府兵的鎧甲兵器,還有兩百條黃龍快船。”
“你爲什麼不殺了朕?”
楊廣問道。
李閒撲哧一聲笑了:“我殺了你?那是多麼傻的人才肯做的一件虧本買賣啊。我現在殺了你,天下沒人知道是我殺了你,這除昏君的美名也落不到我頭上,虧了。我若殺了你,然後對外宣稱,那麼美名我是落着了,可天下間只要想造反做皇帝的人都會立刻舉起爲皇帝報仇的大旗,我燕雲寨就會成爲衆矢之的,更虧了。”
“你說的沒錯。”
楊廣笑了笑道:“你既然不敢殺朕,那朕爲什麼要怕你?”
李閒點了點頭道:“這確實是個難題,要不我挾持你?”
楊廣微笑道:“挾天子以令諸侯?你以爲你有曹孟德的實力?”
“還真沒有。”
李閒認真的回答道:“所以我決定打你一頓出口氣。”
楊廣一怔,然後罵道:“匹夫!愚蠢!無恥!”
李閒笑了笑道:“多謝。”
楊廣罵了幾句,然後深深的吸了口氣問道:“朕就算想給你,你覺得你就能帶走?江都水師就在龍舟外面圍着,一個營的府兵就在岸上駐紮,朕就算答應了你,你能怎麼辦?”
李閒嘆氣道:“你可以下一道聖旨,讓江都水師空出來三百條黃龍快船將兵械甲冑給我送到鉅野澤去,然後再用二十條五牙大船爲我拉上夠吃上一年的糧食,最好再裝滿一船的錢財。當然,爲了保證我的東西能運到鉅野澤去,我會脅迫你跟船一起走,讓江都水師的劉仲山乘一條船在後面跟着,我覺得安全了,自然放你回來。”
“你剛纔沒說有五牙大船,是二百條黃龍快船不是三百條!沒說有糧食,沒說要錢財!”
楊廣憤怒的吼道。
李閒笑了笑說道:“我這個人向來貪得無厭。”
他看了一眼內堂,然後認真的問道:“要不要我去給皇后娘娘請個安?”
楊廣臉色一變,隨即嚴肅道:“你真保證不殺朕?”
李閒哈哈大笑道:“其實你也很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