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一派和氣熱烈,燕雲寨衆將表現的極熱情好客。最起碼沒吝嗇於幾罈子陳年老酒,這些酒都是當年張金稱在的時候埋在地窖中,之前也不知道陳了幾年,李閒佔據鉅野澤之後這酒也沒怎麼動,其中年份最久遠的幾壇酒,已經粘稠的幾乎能拉出絲線來。
正因爲酒太醇厚了些,所以長孫無忌知道自己必須快點醉纔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是個喜慶吉祥的日子,可長孫無忌卻一肚子懊惱憤恨,懊惱於李閒的無恥,憤恨於燕雲寨諸將更加的無恥。
這哪裡是什麼接風宴,分明是想灌死他。
所以長孫無忌知道自己若是不醉的快一些,只怕今天就會被人給灌成一隻大腹便便的醉豬。他是奉了唐公李淵的命令來試探李閒心意的,來的時候他設想了很多種見面的方式,也想過幾個切入話題的方式,可實在沒想到,燕雲寨的人只用了一種方式就將自己所有設想好的方式憋住。燕雲寨衆人用的這種簡單有效的方式,叫做耍無賴。
他趴在桌子上裝作呼呼大睡,站在他一邊的清秀隨從卻似乎一點兒也不心急,反而臉上帶着些許笑意,眼神明亮如星辰,嘴角微微上翹。誰都沒有看到,醉倒了的長孫無忌在桌子下面比劃了一個手勢,然後這清秀隨從眼睛裡的笑意變得更濃了些。
“張老當家,達溪將軍!”
那隨從抱了抱拳道:“我家先生實在吃不了許多酒,在河東太原的時候每次宴席也都會爛醉如泥。所以河東唐公府裡的人都知道先生不善飲,只是沒想到今天在燕雲寨也如此失禮,還望老當家和達溪將軍莫怪。”
“怎麼會怪罪長孫公子。”
張仲堅笑了笑道:“我們寨子裡都是一羣軍武出身粗糙漢子,倒是忘了文人怎麼可能像我們這樣喝酒如牛飲?是我失禮了纔對,長孫公子已經醉了,而且你們遠來勞頓,這樣,我派人將長孫公子送到臥房休息吧,房間已經打掃出來了,被褥也換了新的。”
“多謝老當家!”
長孫無忌的隨從抱拳道謝,然後想將長孫無忌攙扶起來。只是看他身子清瘦單薄,似乎力有不逮,竟然拉不起來長孫無忌。所以這隨從訕訕的笑了笑道:“還請老當家派人幫個忙搭把手,這個……我扶不住他。”
趁人不注意,他在長孫無忌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這一下狠了些,長孫無忌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怕被人懷疑,他啊的喊完之後立刻又醉眼朦朧的大聲說了幾句:“好酒!誰願陪我大醉三千六百場,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管他冬去春來,唯一醉纔是最暢快的大事!”
喊完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之後他撲通一聲又趴在桌子上,臉朝下掩藏住表情,疼的咧着嘴直吸涼氣。
“唉……”
裴行儼大步走過去道:“長孫公子是個文人,隨身也不帶個甲士隨從,帶着你這小書童能做什麼?看你這清秀俊俏的模樣,估計着也就是鋪牀疊被的差事還乾的來,我家主公怎麼說來着?喔,對了,你這小書童平日裡是不是隻是給你家公子暖牀用的?”
隋末時男風也頗濃,世家子弟身邊往往都有幾個清秀俊美的書童,說是書童,其實便是男妾。
這隨從骨架很小,看起來清俊可人,所以裴行儼纔會有此一說,倒是讓那隨從一下子紅了臉。
裴行儼哈哈笑了笑道:“你倒是女子性情的人,模樣也周正,若是生做女子的話,只怕也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
一邊說他一把將長孫無忌拉起來,雙手一抄就將長孫無忌扛在了肩膀上。這一下硌了長孫無忌的肚子,肚子裡的酒一下子翻騰起來。長孫無忌本想忍着,轉念一想何必要忍着?所以他張嘴一口就吐在裴行儼身上。他本想噁心裴行儼一下,誰知裴行儼卻根本不在意,大步朝外面走去,一邊走一邊暢笑道:“書生無用這話主公說不對,但書生在酒桌上當真比不得軍人,確實無用!”
等回到了張仲堅安排好的房間,見衆人都已經離去,長孫無忌一翻身從牀上坐起來,揉了揉發酸的眉頭低聲咒罵道:“必然是李閒安排好了的,也不知道他和我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然如此無恥!”
那清秀書童將頭上帽子摘下來,露出一頭順滑青絲。
她在椅子上坐了,笑起來一雙眼睛如彎月一般迷人可愛:“難道哥哥就不無恥,你那一口吐的有七分假。”
“十成十的真!”
長孫無忌懊惱道:“還有,你幹嘛擰我?”
“誰叫你不起來?”
“我在裝醉,能起來嗎?”
“我不管,擰了怎麼樣?”
“擰了就……擰了吧。”
長孫無忌揉着眉頭嘆道:“這次你又跟着我偷跑出來,叔叔已經在和唐公商議你與二公子的婚期了,你卻非要跟着我來東平郡,看回去之後叔叔怎麼罵你!到時候可別說我沒勸過你,有你好受的。”
“我爲什麼非得嫁給二公子?”
這隨從,正是長孫無忌的妹妹,長孫無垢。
“就算你不想嫁,何必跟我受罪來走這一趟?”
“我只是好奇……”
長孫無垢漂亮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用一種稍微有些遺憾的語氣說道:“我只是真的好奇,李閒這個當初被丟棄在雪地中大難不死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沒想到……見面真是不如聞名,他當真無恥無聊,哪裡有什麼綠林大豪的風範?”
“噓!”
長孫無忌連忙說道:“你就不能小聲些?”
長孫無垢咧嘴笑了笑,露出一隻可愛的虎牙:“怕什麼?難道哥哥你還沒發現,燕雲寨的人雖然對你沒什麼好感,卻也沒什麼敵意。不然何必如此麻煩,直接將咱們攆走不就得了?”
“攆走?”
長孫無忌長嘆一聲道:“我現在怕的是,李閒若是真的知道些什麼,他那樣一個性子的人,戲耍夠了,會不會一刀砍了我?”
“不會!”
長孫無垢篤定道:“他又不是個生而知之的人,怎麼可能知道真相?而且哥哥你也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李閒肯不肯跟你回河東太原,無論他對和咱們唐公府合作有沒有興趣,只要唐公下定了決心起兵,難道唐公會放棄這樣一個強援?只需將真相說出來,李閒就算不想合作,難道外人不忌諱?凡是和咱們唐公府敵對的人,誰還敢找他合作?”
“妹妹……”
長孫無忌嘆道:“可惜了,你是個女兒身,不然以你的聰慧才智,必然是治世之才。”
“治亂世不如治一人。”
長孫無忌攥了攥拳頭說道:“女子,還是要看自己嫁給什麼人。若是嫁對了人,自然一世無憂。”
“沒羞!”
長孫無忌挪揄道。
長孫無垢卻認真道:“女子挑夫君,天經地義的事,怎麼就沒羞了?莫非你和叔叔隨便指一個人給我,我就得嫁了?我不滿意,終究誰也做不了主。逼得急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天大地大,難道我還找不到一處安身之地?”
……
……
就在長孫無忌兄妹在房間中說着婚嫁之事的時候,距離鉅野澤大山二十幾外的堡寨中,也有一場婚嫁之事,只是這婚嫁卻沒有多少喜慶可言,反而有些悲哀悽涼。
堡寨中鑼鼓嗩吶吹得很響,圍觀的百姓也不少。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除了鑼鼓嗩吶的聲音之外便再沒了別的動靜,披紅掛綵的堡寨中,竟然沒有什麼歡喜熱鬧的聲音。李閒初進門的時候心中還讚了一句,心說這堡寨中過年倒是過的紅紅火火,纔看了幾眼,就發現有些不妥。
在堡寨最寬敞的一塊平地上,站着一隊約三四十人的隊伍,士兵皆穿披了紅布,他們手裡拿着鑼鼓等樂器還在叮叮噹噹的敲打吹奏,在他們身前是一輛裝點成了大紅色的馬車,車廂上還寫了兩個顯眼喜字。
“這是趕上哪家娶妻了?”
葉懷袖笑了笑道:“還挺會挑日子,大年三十,正月不娶親臘月不訂親,今兒臘月最後一天,倒是顯得心急了些。”
李閒眉頭微微挑了挑道:“那咱們便去討一杯喜酒喝。”
他自馬車上下來,擺手示意護衛不要跟隨,只和葉懷袖兩個人舉步往人羣處走去,見圍觀的百姓都臉色都有些憤悶不平,李閒便知道今日這喜事未必真的就是喜事。他拉着一位老人低聲詢問了幾句,原來是這堡寨的隊正看上了一戶自北方流浪而來難民家的閨女,上門提親,按理說,那戶人家初來乍到,有一個燕雲寨的隊正撐腰,在這堡寨中絕對吃不了虧,應該滿意纔對,而且那隊正還是要明媒正娶的。
可偏偏人家那閨女已經許配了人家,只是後來與那女子有婚約的男人在家鄉殺了官便躲出去逃難,一直沒有音訊,偏生這女子還是個從一而終的烈女,就是不肯再嫁別人,那隊正氣不過,索性搶了親,想生米煮成熟飯。
聽那老者說完,葉懷袖心裡便一沉。
她下意識的轉頭看了看李閒,心說今日這大喜的日子只怕要變作忌日了。李閒這次出來就是爲了體察民情,才走出鉅野澤二十幾裡就遇到這種事,他如何會不怒?看着李閒微微眯起來的眼睛,葉懷袖就知道李閒已經動了殺意。
李閒對那老者抱了抱拳說了聲多謝,然後分開衆人緩步走了過去。
見有人出來,正在使勁往外拽着那女子的媒婆愣了一下,她本是隊正請來的,收了五貫肉好的好處,所以格外賣力。新娘子在馬車中哭的梨花帶雨,那媒婆一邊罵一邊使勁往外拉人。
李閒走過去,看了那媒婆一眼。
媒婆沒在堡寨中見過這樣一個人,也想不到會是李閒,所以立刻尖聲喊了一句:“你丟了娘嗎?看什麼看?”
李閒居然看起來一點怒氣也沒有,反而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丟了娘?”
那媒婆譏諷道:“丟了娘你去青樓妓院找啊,看老孃我幹嘛?你是不是想壞了人家好事?還是你也看上了這女子……”
她後面的話沒說出來,李閒擡起手掄圓了一個耳光抽在她臉上。啪的一聲脆響,那媒婆竟然被打得直接飛出去足有三四米,腦袋撞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再看時,竟然斷了氣。
“殺人啦!”
也不知道誰先喊了一聲,場面頓時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