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自大業十一年之後天下之亂便沒有之前那般慘烈,各路反王爲了拉攏人心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不再進行毀滅式的掠奪,而是改爲屯田養民,所以每個政權控制的地域基本上恢復了還算平穩的社會秩序,但毫無疑問,還有很多地方因爲連年戰禍導致百姓凋零田地荒蕪。
黎陽周圍數百里之內乃是四戰之地,百姓們寧願拖家帶口千里逃亡到河東太原那邊去,或是逃到更遠的江南去,也極少有人願意留在家鄉,家已經沒了,鄉更沒了,所以他們也都沒有什麼依戀。
官道兩側走不了多遠就能看到一處廢棄的村子,大業八年之前挨着官道的村子哪個不是人丁興旺?可經歷一場浩劫之後,越是臨着官道的村子毀壞的越是徹底。賊兵順着官道前進,順便劫掠,能逃的百姓早就不知道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寂靜的夜裡站在高坡上往四下裡望,不時能看到一閃一閃的鬼火,那些泛着微弱光芒的地方,也不知道土層下面埋着多少白骨。偶爾能看到一隻吃死人肉活下來的無主野狗,看見活人也會露出獠牙肆無忌憚的撲上去,因爲人肉吃的多了,這些野狗比起狼還要兇殘。野狼都不敢靠近大隊的人馬,但野狗卻不管那些,聞到人肉香便會猙獰的撲上來,即便被砍斷了腿刺穿了肚子依然嘶嚎着往前爬。
也不知道是哪支過往的隊伍,在官道兩側放了把火,齊腰深的枯草燒了幾日大火被風送出去上百里,倒是不用擔心燒着人。卻不知道要燒死多少肥的跑不動的兔子,還有藏身在荒草中伺機獵食的長蟲。
在一片荒廢的村落中還算保存完好的那座宅子裡隱隱有一點火光傳出來,只是隔着斷牆遠處倒是也看不到。
披着貂絨大氅的李世民在火堆邊烤着,手裡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穿了一隻被剝光了皮的野兔,因爲太荒蕪,兔子反而肥的流油,隨着李世民來回翻動,不時有油滴下去掉在燃燒的木炭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一邊烤兔子,李世民側耳聽了聽隨即嘴角勾出笑意:“總算是風停了,河南這片地方的風怎麼就這麼大,孤在隴西老家的時候已經覺着那兒的冬天極冷,可沒想到這地方竟然還沒有入冬就比隴西還冷些。”
“其實沒有隴西冷,只是四周太荒涼所以顯得更冷,樹林都被燒光了,沒東西攔着刀子一樣的風,也讓天氣顯得冷一些。”
韓世鄂垂着頭說道。
“韓將軍對這一帶應該很熟悉吧。”
李世民笑着問道。
韓世鄂臉色微不可查的變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道:“算不上很熟悉,但曾經來過,當時臣率軍攻打黎陽,曾經路過此處,去的時候志雄高遠,認爲這天下名將不過都是浪得虛名,臣手裡有十萬大軍,莫說黎陽便是東都也唾手可得。自大的人總會被人狠狠的打臉,那一戰臣被宇文士及和陳棱聯手擊敗,十萬大軍被人家沸湯潑雪似的融了,臣只帶着幾百人殺出重圍,最後還是被陳棱率軍追上,若不是他軍中有一位家父的老部下,那日臣便被陳棱絞死了。”
“孤無意讓你提起傷心事。”
李世民有些歉然的說道。
“這不是傷心事,知恥方能後勇,既然在黎陽跌倒過一次,若是再有機會來打也就沒了往日的輕狂,自然也就不容許再敗一次。”
“說的好!”
站在李世民身後的尉遲恭拍手道:“大丈夫當如此,輸過一次又如何?只要還有這一身肥肉在,自然有翻本贏回來的時候!”
“你就是個賭徒!”
李世民笑了笑道:“既然已經到了這兒,自然要去黎陽看看。裂虎營那兩個團的人馬還沒折回來,孤不放心。若是事情順利的話,還得做個樣子讓父皇看看。順便去黎陽拜訪一下燕王李閒,也讓他做個人證。就說長孫無忌兄妹自黎陽回來遇到王世充的伏兵,孤得到消息親自去救,結果卻遇到王世充大隊人馬,一番廝殺下長孫順德爲了掩護孤撤走也無畏戰死,他們長孫家一家三個英烈,料來父皇的賞賜也不會低了。”
“殿下”
韓世鄂搖了搖頭道:“李閒那個人搖擺不定,對大唐也沒有臣服之心,殿下何必去冒險?如果殿下不放心的話,臣願意代替您走一趟去看看。”
“放心吧,李閒絕不會頭動孤的念頭……長孫順德總算沒白在孤身邊,讓孤知道了那天大的秘密……你不是一直想不明白以李閒燕雲寨的實力爲什麼不像竇建德王世充那樣稱帝麼,正是因爲那扯淡到了極致的秘密啊……不然,以他的實力何至於要向我大唐稱臣?這件事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所以你們放心好了,在那秘密還不到時候公開之前,凡是知道的人都會裝什麼都不知道,包括李閒自己。他領兵在外,不過是想跟父皇要一個高些的地位罷了。至於再高些的,他已經沒機會去爭了。”
他這翻話說的很模糊,韓世鄂和尉遲恭都不明白。但李世民絕不會解釋什麼,因爲現在他也必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
……
御書房是個尊崇而神秘的地方,也不知道有多少影響天下的決策出自這裡。能有幸走進御書房坐下來和皇帝認認真真交談一會兒的,無疑都是朝中數一數二的寵臣,也是重臣。從六品的內侍總管太監吳英海看着剛剛走進御書房的那位朝廷官員,心裡想着這麼晚了也不知道陛下召見他有什麼重要的事。只是包括早到了些的那位,這兩個人都不是朝廷重臣,已經入夜卻被陛下召進御書房,怎麼都透着有些怪異。
御書房裡的燈火挑的很亮,屋子裡也已經點上了火爐。外面風吹的淒厲森寒,屋子裡卻暖和的讓人生出幾分憊懶之心,可房玄齡卻不敢有一絲憊懶,他身子挺的筆直,下意識看了看比自己早到了些同樣端坐着神色肅穆的魏徵,心裡不斷揣測着陛下今日把他們兩個招來有什麼要緊事。
之前能進御書房的都是朝廷重臣,這讓房玄齡不得不有些惶恐。他現在不過禮部員外郎,從五品的小吏。魏徵是東宮內史丞,甚至算不得正經在朝中做官的。他藉着垂首的時候掃了一眼,能看到魏徵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着。房玄齡在心裡笑了笑,心說原來不只是自己看見皇帝會害怕。
“這麼晚了把你們兩個找來,其實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大事。只是一直聽太子說起你們兩個,朕處理完了政務忽然想起來,便召你們進宮來隨便說說話,太子可是對你們兩個極爲推崇的,他說你們二人若是用的好了,便是朕大唐朝廷未來的柱石。”
“臣惶恐!”
房玄齡和魏徵連忙垂首。
“別這麼拘束,這裡又不是大殿,也不是朝會,只是朕和你們聊聊天而已,沒必要忍的那麼辛苦。”
穿了一身明黃色常服的李淵笑了笑,指着房玄齡道:“你坐在那胡凳上欠着大半個屁股,倒是凳子都被你坐歪了,難道這樣舒服?”
他又指了指魏徵道:“你看起來倒像是坐實了,可你的雙腿都在打顫,這便說明你是靠兩腿支着身子的,屁股根本就沒敢坐踏實,難道這樣痛快?”
李淵示意內侍給他們兩個上了茶,笑着說道“都給朕坐好了,朕軍伍出身,最看不得的就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臣遵旨”
兩個人趕緊挪了挪屁股在凳子上坐踏實了,下意識的看了彼此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安和尷尬。
“太子說你們都是治國之才,朕還是相信他的眼光的。只是你們畢竟爲官沒多久,朕記得房玄齡你只是禮部員外郎,而魏徵你還沒真正入朝……所以朕就算想提拔你們兩個,也不能做的太過了,畢竟朝中那麼多雙眼睛看着,朕做事不能有失公允……再說,御史臺那些碎嘴子,便是朕也惹不起。”
“可也不能埋沒了你們,這樣……房玄齡,先把你升爲禮部侍郎。魏徵你就還留在太子身邊做事,回頭朕讓他升你做內史侍郎,畢竟你是東宮的人,還是太子直接提拔你的好……他就是太小心謹慎循規蹈矩了,這一點倒是真不如世民。”
房玄齡和魏徵兩個都是心思剔透的,聽到世民兩個字眼神同時變了變,然後又是幾乎同時在心裡嘆了一聲:正題來了。
可是接下來大唐皇帝的話,卻讓他們兩個立刻鬆了口氣。
“朕的天下,早晚都是要太子來繼承的。你們兩個既然是太子看重的人才,那朕就把你們兩個留給太子。禮部的事繁瑣但不會費太多心思,東宮的事現在也沒什麼讓人頭疼的。至於你們兩個以後能做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還是以後太子登基之後來賞給你們吧。”
“好好做事。”
李淵沒來由的說了一大段話,然後隨意的擺了擺手道:“朕乏了,你們回去吧。”
兩個人連忙起身施禮,然後退出了御書房,自始至終皇帝也沒給他們兩個說話的機會,今天這事確實顯得詭異了些。房玄齡從御書房一出來就忍不住看了魏徵一眼,卻發現魏徵也在同樣詫異的看着他。然後兩個人相對自嘲的笑了笑,心裡都不由得想着,竟然以爲陛下要問自己誰來繼位的事,真可笑!自己不過是個屁大的小吏,陛下怎麼會說這事?太高估自己了啊,慚愧慚愧。
“魏大人回東宮?”
“正是”
“剛好順路,你我同行?”
“好!”
兩個人相視一笑,聯袂出了皇宮。
就是這簡短的兩句交談,他們的身影還沒消失在黑暗中就到了李淵的耳朵裡。
聽到房玄齡說順路的時候,李淵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住在敏華巷子裡,明明和魏徵背道而馳卻說出順路這樣的話來……這兩個小心過了頭的傢伙,也不知道太子看重他們什麼了。”
他擺手讓吳英海出去,自己靠在椅子上拿起一本書冊看了幾眼。
只是心思卻完全進不去,將書冊隨手丟在一邊,李淵看着燭火忽然嘆了口氣:“安之……這字取的真好……朕當年那樣做也是逼不得已,楊堅猜忌心太濃烈了些,若是不棄了你,咱們一家人都會受牽連。李渾的下場,想必你也是聽說過的。”
“建成是個老成持重的,世民又太激進偏頗,倒是傳聞中你謹慎而又不失銳意,合朕的心思……可朕沒辦法給你,讓百姓們都知道,朕當初爲了保命丟了自己親生兒子,朕這皇帝還怎麼做?這秘密,能不說,還是不說的好,可朕早晚會讓你知道,你是朕兒子!”
“朕虧了你的,會多補給你些。你想在外面領兵朕就讓你領兵,大唐需要一個軍威肅穆無人敢惹的領兵王,你想自由……朕就盡最大限度的給你些。只是,你切莫牽扯到建成和世民之間的事裡去,太子是建成的,皇位自然也是建成的,世民那邊確實也虧了他,朕再想辦法補償就是了……”
“只要你不叛亂忤逆……安之……你且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