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晴空看起來比白天更加透徹,也更美。天空上的星星並不多,倒是月亮顯得極爲皎潔明亮。八月末的天氣已經透着一股子清爽-勁,尤其是到了晚上微風從臉頰上輕輕拂過讓人覺着更加舒服愜意。
悶熱的夏天終於到了尾聲,這讓人心裡總會莫名其妙毫無道理的覺着暢快。
長安的宮城叫做太極宮,太極宮正殿叫做太極殿,在太極殿靠北兩側還有兩儀殿,意寓出自周易。太極宮中之所以顯得太過肅殺,其一在於少了樹木,最主要的其實在於,缺水。宮城裡沒有湖,千篇一律的青磚灰瓦,終歸看起來有些視覺疲勞。
所以宇文愷在大明宮裡讓工匠開出來兩個湖,雖然都算不得很大但看起來給大明宮添了不少風采。
這兩個湖的名字極有意思,大明宮裡的湖……肯定不叫大明湖。
比較大的那片湖就在含元殿後邊不遠處,名字叫離。
比較小的在大明宮後面,名字叫做定。位於龍首塬六坡第二高的位置上,據說在風水上加上這個湖,便是給龍首塬點了睛,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因爲有這兩座湖的存在大明宮增色不少。
夜色下的離湖顯得格外漂亮,水平如鏡。皎潔圓潤的月倒映在水面上,不時有魚兒露頭的時候將這月兒頂碎。
一條石板路一直延伸到離湖湖心,湖心裡有一座涼亭。
涼亭裡有個人,竟然在月色中垂釣。
這個時辰,能在大明宮裡這樣安樂自在的除了燕王殿下還能是誰?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李閒辦完了公事之後便提了釣竿進了大明宮,自傍晚便在這離湖湖心涼亭裡垂釣,吩咐了誰也不許打擾,如此一坐便是三個時辰。
遠處的侍衛不時回頭看一眼,發現燕王殿下如老僧入定一般。
李閒的釣竿今日一次都沒有起過鉤,魚鉤上的蚯蚓早就被離湖中的錦鯉啄了一個一乾二淨。鉤兒上沒了餌,卻還是不時有魚兒來碰碰。或許是這鐵鉤兒在湖裡垂着的時間足夠久了,連魚兒都覺得沒了危險。
當皎月居中的時候,李閒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睜開了眼。
站在遠處的侍衛都在猜測,燕王殿下在湖心亭裡坐了這許久,肯定是又在天下這個大棋盤裡要布什麼局,在侍衛們眼裡,燕王是個算無遺策的人。甚至有人說過,未曾見過武侯謀劃天下,但見過燕王勾勒江山也是不虛此生。但今日卻不同,在湖心亭裡坐了這麼久,李閒僅僅是想一個人靜靜。
他睜開眼的時候,發現魚漂竟然在上下沉浮。索性一擡手將釣竿提了起來,魚鉤上竟是掛着一條近兩尺長的錦鯉。鐵鉤勾住了嘴,這錦鯉來回掙扎擺動,晃得釣竿如風中的蘆葦一樣飄擺。
李閒收杆,動作嫺熟自然的將那錦鯉摘了下來,看着在手中奮力掙扎的魚,李閒忍不住笑了笑。
原來還真有自己上鉤的魚。
李閒沒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雖然他長相比女子還要漂亮,但絕不似林妹妹那樣嬌弱,更不會鄭重的去葬花。所以他自然也就沒有那個意境釣了魚再放掉,對於他來說不想釣的時候便不釣,既然釣上來了那麼便吃進肚子裡,如此簡單。
李閒回身招了招手,叫過來兩個侍衛吩咐了幾句,那兩個侍衛立刻轉身跑了出去,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後才氣喘吁吁的跑回來,每個人懷裡都抱着一些乾柴。要在這大明宮裡找乾柴,似乎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親自動手,去鱗,洗淨,然後李閒又喚過來一個藏身在暗中的軍稽衛,在那人有些尷尬的目光中,把他的鐵釺要了過來穿魚用架在火堆上烤。李閒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和密諜離去,他自然而然的從隨身的鹿皮囊裡取出烤魚的調料,自然而然的將調料均勻的塗抹在那一尾錦鯉上。
“我是有好口福的人。”
離着很遠傳過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稍微沙啞,但極有韻味。
這個聲音李閒很熟悉,當初也是在一座湖邊,也是烤魚,也是這個女子從遠處緩步而來。而今天的湖遠不如鄱陽湖大,她身邊也沒了那個高傲的柴郡公,換做了一個紗裙白衫的女子,婀娜多姿。
李閒回頭看過去,隨即笑了笑。
李慧寧的心情似乎不錯,看來那個白衣衫的女子是個很會安慰人的。長孫無忌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他的聰明之處就在於,能夠用一些小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比如……他讓自己的妹妹長孫無垢和平陽公主李慧寧成了朋友,對於一個心思靈動的女子來說,勸慰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陪着她做任何一件她想做的事。
對於長孫無忌的心思,李閒有些欣賞。
月夜中漫步大明宮,這兩個女子似乎都是雅人。
“難得遇到你。”
李閒笑了笑,將手裡烤着的魚遞給李慧寧然後再次拿起釣竿:“似乎一尾不夠吃了。”
長孫無垢俯身行禮:“見過殿下。”
“坐吧”
李閒指了指火堆旁邊說道。
哪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青石板的地面。
長孫無垢沒有絲毫猶豫,就如李慧寧一樣盤膝在火堆旁邊坐了下來。不矯情做作,絲毫也沒有心疼自己這一身雪白的長裙。
“不是難得遇到我,而是你好像一直在避着我。”
李慧寧翻烤着那一尾錦鯉說了一句,但似乎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我聽說這些魚兒都是宇文愷派人從各地精選來的,就這麼吃了豈不可惜?”
“吃了就不可惜。”
李閒淡淡的迴應了一句,然後將視線專注的盯着魚漂上。
長孫無垢看着李閒的側臉,眼神明亮。
……
……
“剛纔侍衛說,你在這裡已經枯坐了三個時辰?”
李慧寧看着手裡已經逐漸變成金黃色的烤魚,貌似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但這句話才問出來,李閒就立刻猜到這兩個女子此時出現在這裡絕不是偶然。而李慧寧雖然足夠靈慧,但以她這段日子來的精神狀態,顯然不會考慮這麼多事。所以,聽到李慧寧這句問話之後,李閒微微側頭看了長孫無垢一眼。
長孫無垢被李閒這一眼驚着了,連忙垂首躲避。她不敢看李閒的眼睛不是故作羞澀,而是因爲她的眼神之前一直盯着李閒的側臉。就好像被人撞破了心事似的,難免慌張。
“也不是枯坐,只是突然想一個人放下所有事偷懶。”
李閒將視線從長孫無垢的臉上收回來,一擡手將第二尾魚釣了上來。這條魚比之前那一尾還要大些,李閒摘下來之後便嫺熟的去鱗洗淨,這讓長孫無垢有些微微吃驚。
“朝中的事那麼多,你竟是還有心思跑來這裡閒坐着……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事,就是有什麼布不了的局。”
李慧寧將烤好的魚遞給長孫無垢:“天下一絕,你先吃。”
聽到天下一絕四個字的評語,李閒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鄱陽湖畔那一日,吃得嘴角都是油漬的李慧寧。再想到站在玄武門城牆上緩緩跌坐在地的李慧寧,李閒心裡就忍不住爲之一震。
“我哪有那麼高深莫測,整日都想着佈局天下勾勒江山。我也不過是個俗人罷了,也有想獨坐一會兒偷懶垂釣的時候。也有心煩不想理會政務的時候,甚至還有索性就此離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籬笆小院,養花養鳥釣魚打柴偷閒一生的念頭。”
這話說的不矯情,也不做作。
一直沒說話的長孫無垢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只看殿下眼裡的籬笆小院有多大。”
“哦?”
李閒看了長孫無垢一眼說道:“說說看。”
長孫無垢吸了一口氣緩緩坐直了身子,語氣肅然的說道:“如果殿下身處籬笆小院裡,心中裝的仍然是整個天下,那麼籬笆小院再小再安靜,也如沙場一般嘈雜煩亂,殿下根本靜不得心。”
“如果殿下身處宮闕之中,心中卻想的是天下人人皆有一個安靜祥和的籬笆小院,那麼這個天下,這江山,這周邊萬國都是殿下心中的籬笆院。江南小溪大河,河北良田遍野,遼東皚皚白雪,漠北無盡草原都是這籬笆院裡的一物一景。”
“這話說的有點意思。”
李閒笑了笑,將魚烤上:“一個女子,能有這份心性思維殊爲不易了。”
“殿下看不起女子!”
長孫無垢忽然擡起頭,看着李閒的眼睛認真的說道。
“看不起女子?”
李閒微微一怔,想到自己從小到大這二十年間所遇到的女子,哪一個是讓人小看的角色,張婉承的兇悍即便是到了現在李閒依然心生膽寒,後來在漁陽郡遇到了葉懷袖,那個時候在李閒心裡葉懷袖便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再之後遇到了歐思青青是個天然白的傢伙,然後就是心機似乎比葉懷袖還要深沉些,行事也要果決些的阿史那朵朵。
“若是這話被我姑姑聽到,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她一定會想辦法打我一頓,而我偏偏除了逃之外別無他法,你說我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長孫無垢一怔,想到那個也經常到平陽公主府裡的女子,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婉承在平陽公主府裡可是沒少說過燕王殿下小時候的事,被丟進山洞裡和野狗搏鬥,偷看寡婦洗澡被抓住暴揍,這些事在張婉承嘴裡娓娓道來,勾勒出一個不一樣的燕王。
“紅佛姑姑……確實是個異人。”
長孫無垢低下頭說道。
“你也叫她姑姑?”
李閒微微皺眉問道。
“她是被逼的。”
李慧寧看了李閒一眼淡淡的說道:“紅佛姑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的事誰能攔得住?上次姑姑提起來這件事,觀音婢倒是不敢應的,結果紅佛姑姑直接去將長孫無忌打了一頓,偏生說是長孫無忌阻止所以觀音婢纔不敢,長孫無忌挨的真是冤枉了……可這事也只能這麼定了。”
李閒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腦子裡出現紅佛按住長孫無忌暴揍的場面,忽然間覺得心裡暢快的無與倫比啊。
“姑姑還是姑姑”
他收住笑容,若有深意的說了一句:“希望你也還是你。”
李慧寧一怔,隨即緩緩點了點頭。
她本來還是有話要說的,可現在卻不好開口。她們兩個今夜出現在李閒面前,便是被紅佛張婉承逼着來的。有句話李慧寧沒敢說,當日張婉承逼着長孫無垢做的可不是什麼侄女,而是侄兒媳婦……今日她也是被張婉承逼着帶着長孫無垢來的,爲的就是讓長孫無垢多和李閒親近親近……
遠處含元殿的屋頂上,一身紅衣的張婉承灌了一口酒,看着遠處那隱隱可見的身影笑了笑,自言自語道:“老孃得多給你找幾個媳婦,多生幾個娃……小狄一個人可不行,多不熱鬧,以後老孃沒事就哄一羣孫子玩,多他孃的來勁!”
她沒有察覺,就在含元殿屋頂的另一角上,魁梧如山的張仲堅也灌了一口酒,看着張婉承的背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