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打算學習什麼之前。”
李閒把把玩着手裡的硃筆,微笑着說道:“你應該最先確定下來的一件事就是……你爲什麼學習。如果你不知道爲了什麼而學,那麼你就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學什麼。學有所專,這個世界上絕沒有什麼萬能的全才,倒不如做一個專才。”
“爲了什麼?”
葉懷璽怔了一下,然後垂下頭認真思索。
李閒並不急着要葉懷璽的答案,他打開一份奏摺認真閱讀,看完一份批示一份,當他批閱了四份奏摺的時候,葉懷璽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擡起頭看着李閒認真的說道:“我一開始在想,我要爲了成爲一位合格的甚至偉大的突厥可汗。就如你們中原最偉大的皇帝一樣,能青史留名……”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我仔細想了一下,似乎這並不是心裡真正在意的事。不在意的事,就算我逼着自己裝作去在意,可終究還是裝的,終究還是假的,所以……做一個偉大的可汗這種事,對我的誘惑力無疑是零。再喜歡吃的傢伙,也不會對一坨屎有興趣。”
“這個比喻真好。”
李閒笑了笑,發現這個小傢伙說話有點意思。
葉懷璽臉微微一紅,竟是有幾分扭捏樣子。他立刻垂下頭,似乎是不想讓李閒看到自己臉上的些許窘迫和一抹微紅。
“繼續說。”
李閒擺了擺手,坐直了身子看着葉懷璽。
“既然我沒興趣成爲一個被人敬仰的可汗,那麼我便沒有必要爲了什麼整個草原民族的繁華昌盛而努力,這麼偉大的事,我確實做不來。可我內心深處確實迫切的想要學習,現在我終於確定……我之所以願意留下來,願意跟着您,是因爲我想快點成熟起來,做一個能幫到我姐姐的人。”
“因爲……因爲我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現在壓力都在我姐姐一個人身上扛着,如果不小心的話,最先承受暴風雨的就是她而不是我。”
“知恩當圖報。”
他認真的說道:“既然我註定了要坐到可汗的椅子上,哪怕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但我也有必要將這個笑話的結局講的完美一些,由我自己來講。”
“說的好。”
李閒鼓掌,眼神中都是讚賞:“你這個年紀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已經讓我刮目相看。”
他看着葉懷璽認真的說道:“王道,不外乎一正一奇。正者,大氣磅礴光明磊落,以坦蕩行事,步步生蓮。奇者,以詭道行事,無所不用其極,處處開花。我還不瞭解你的性情,也不瞭解你的思想。所以讓我針對你來教你這並不靠譜,我也不敢保證能教出千古一帝來。所以如果你認爲你姐姐把你交給我是對的,那麼便不要去管什麼正奇,你只需將你看到的,聽到的一股腦都記在心裡就是。”
“姐姐說過,成熟有一個捷徑……臉厚心黑,只要做到這四個字就可以了,對嗎?”
李閒臉微微一紅,略顯尷尬。
這句話,是他對阿史那朵朵曾經說過的,想不到這樣無恥的言論,阿史那朵朵竟然當成了知識也傳給了葉懷璽。這絕對是在污染一顆純潔的童心,所以李閒搖了搖頭鄭重認真的否定:“不!”
“臉厚心黑只是基本功,你要學的是帝王術,所以光臉厚心黑可是遠遠不夠的……”
他笑了笑,指着對面的椅子說道:“坐下來說話,今天是你跟着我的第一天,所以我會盡力來讓你適應這個過程,但從明天開始我就不會刻意來教你什麼,你只能跟在我身邊去看去想。我做的不一定都是對的,所以要你自己來判斷。”
“先生說話,弟子站着聽。”
葉懷璽認真的回答道。
“好。”
“你想幫你姐姐,當然知道你姐姐爲了迴護你,要面對很多敵人,既然有很多敵人那麼就難免要殺人……對殺人的事,你怎麼看。”
李閒問。
“殺人……”
葉懷璽臉色微微一變,然後搖了搖頭道:“爲什麼天下間諸事,要想成功就離不開殺人?難道這世間就沒有不需要殺人就能成功的法子,人命天授,怎麼能輕易奪取?”
“我真不知道,突厥人的大狼窩裡怎麼生出來你這樣一隻羊。”
李閒搖了搖頭嘆道:“現在我才知道,你欠缺的絕不僅僅是一點閱歷。更多的是……勇氣。”
他看着葉懷璽嚴肅認真的說道:“人命不是天授,而是爹孃給的。這跟你們突厥人信奉的長生天沒有一個銅板的關係,草原上敬畏天,中原百姓也敬畏天,但天不過就是一種自然存在的東西,沒有七情六慾,也沒有屁眼所以打雷也不是天在放屁。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你想成爲一個強者,如果你想成功,那麼就不要去敬畏什麼狗屁的天,如果天是你的敵人,難道你只能頂禮膜拜而不成朝天吐一口吐沫?”
“你竟敢對長生天不敬!你會被懲罰的!”
葉懷璽一瞬間就嚇得臉色煞白,顫抖着身子說道。
“如果我足夠強大,我可以讓人在史書上記下來,天……是我創造的。”
李閒淡然道:“就是這樣,希望你能理解。”
“要想統治萬民,天……不過是你手裡的一個工具罷了。若你必須有所敬畏,那麼不如敬畏自己的心。”
……
……
李閒走在前面,在燈火中穿過半個天策上將軍府。被李閒之前的言論嚇壞了的葉懷璽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如果說在突厥人眼中,狼神是最強大的存在,那麼其實還隱藏着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狼神是最兇狠的尋在,不容抵抗。所以,此時在葉懷璽眼裡,李閒就是一隻嚇人的大灰狼。
他從來不曾聽到如如此膽大妄爲的言論,在草原上,人們對長生天的敬畏不容褻瀆,在他們眼中,天是萬物之父,天創造了這個世界,也主宰這這個世界。突厥人的皇權地位,都是長生天賦予的特權。
如果在草原上有人敢說出李閒剛纔所說的這番話,只怕早就被人捆了堆柴燒死。
“你一定還在想,我剛纔說了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爲什麼長生天還沒有降下神罰,一個雷劈死我對吧?”
李閒負手而行,放慢了腳步等了葉懷璽一下後問道。
葉懷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不敢回答。
“你以爲天是最公平公正的存在,是主宰萬物的至高神靈對嗎?那麼我問你,既然你覺得你信奉的長生天是公正公平的,爲什麼統治草原的是你們突厥人而不是契丹人,不是奚人,不是室韋人?當初曾經同樣信奉長生天,認爲統治草原的權利是長生天賦予他們的鐵勒人,爲什麼會被你們突厥人取而代之?”
“因爲……他們被長生天拋棄。”
“長生天爲什麼要拋棄他們?又爲什麼要眷顧你們突厥人?現在鐵勒人數十萬精銳的戰士準備殺回來奪走統治草原的權利,那是不是可以說,你們突厥人也即將被長生天拋棄?”
李閒一口氣問了幾個問題,讓葉懷璽啞口無言。
“一個愚民用的謊言,最終卻連統治者本身都信奉爲真理……這是最可笑的事,而且可悲。”
“我敢打賭,如果這一戰你姐姐打輸了的話……鐵勒人同樣會用你剛纔的口吻說話,你們突厥人,不過是被長生天拋棄的劣等民族。”
“不是!”
葉懷璽站住,神情有些憤怒:“突厥人絕不可能輸給卑劣野蠻的鐵勒人!”
“是嗎?”
李閒也站住,問葉懷璽道:“你的自信是來源於你對你姐姐的信任,對你們突厥狼騎的信任,還是來源於對長生天的信任?”
葉懷璽再次無言以對,隱隱間似乎明白了什麼。
“天有用,你可以讓萬民敬天。天無用,你可以讓萬民罵天。”
李閒繼續往前走,葉懷璽似乎是內心掙扎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
“你們突厥人之所以能統治草原,和長生天有個屁的關係。因爲你們部族強大,因爲你們有打遍草原未嘗一敗的狼騎。因爲你們足夠兇狠,就好像草原上的野狼一樣敢撕咬任何對手。換句話說,就是因爲你的祖先殺了足夠多的人,所以纔會讓人臣服……這也是我問你,你對殺人怎麼看的緣故。”
“你可以不喜歡殺人,但在必須殺人的時候,若你手軟,那你就是個失敗者。”
李閒緩步而行,一邊走一邊說道:“我也不喜歡殺人,但死在我手裡的人不下數十萬。這不是一件值得吹噓的事,但絕對是一件可以震懾敵人的事。你要記住,我說過……今日之後我不會對你再這樣耐心的解釋什麼。”
“哦……”
葉懷璽點了點頭,百感交集。
走過一段迴廊,李閒在一間房前停了下來,指了指房門說道:“以後你住這裡,我一般住在書房……如果你覺得這裡離我的書房太遠,那你可以不去。但你應該記住,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每天進入我的書房。你還應該記住,如果不是你姐姐,你也沒有這個特權。”
“學生記住了!”
葉懷璽用力的點了點頭,然後懦懦的問道:“我自己住?”
“你想和誰住?”
“我以前和姐姐住一起……”
“你姐姐要回草原。”
進了門之後,李閒指了指牀說道:“我不會安排人伺候你什麼,打水,洗漱,睡覺,吃飯,練功,學習,這些事以後你自己來安排。”
說完這句話,李閒轉身要往外走。
“可不可以今晚讓我找姐姐?最後一次行不行?”
葉懷璽坐在牀上可憐兮兮的看着李閒的背影說道。
“不行”
李閒出了房門,將門關上。
葉懷璽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看着屋子裡那一盞油燈嘆了口氣道:“幸好……還有一盞燈。”
這句話才說完,房門又被推開。李閒走到書桌前站住,看了葉懷璽一眼然後噗的吹了一口氣。
屋子裡頓時陷入黑暗中。
“沒有獨自面對黑暗的勇氣,你還有什麼資格去想幫你姐姐?”
他說。
葉懷璽捂着嘴,強迫自己沒有哭出來。看着黑暗中那修長的身影似乎是走出了房門,她終於忍不住,伏倒在牀上,無聲哭泣。
站在門口的李閒嘆了口氣,快步離開。
既然你選擇揹負,那麼就要承受其中的痛苦。這只不過是個開始,因爲你的選擇接受汗位,就是在走一條將笑話變成史詩的路。成長……從勇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