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舊年 三十六 都市言情 大衆 網
“有客人麼?”
剛纔抱怨的那個聲音在屋側的門簾後響起,話音未落便見他撩開門簾出來。依舊是那囂張的紅衣鳳眼,明豔照人。
那人見來的人是小七,忽的生出一臉警惕之色,伸手將寒江拉到自己身邊,惡狠狠道:“他現在是我的!”
這般霸道脾性,不是房月還能是誰?
寒江推了推他:“去叫春眉倒茶來。”
房月不依,手拉着寒江不放,人賴在那兒不走。
寒江責怪的看他一眼,示意小七身後的大公子,房月一雙眼把大公子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意味深長的朝小七笑了笑,這才乖乖放了手去叫人沏茶。
見此時沒什麼人來,寒江便把兩人帶進了內院坐了,與小七說了好些話,從出來被偷了銀兩到怎麼進了藥鋪,當了小二,最後又怎麼到了林家。
餘外兩人插不上嘴。大公子本就寡言,平常也多是默默守在小七身旁,倒沒覺得什麼,只是房月在一旁氣得鼓鼓的,千方百計的要插進來。
小七着急想問寒江當日怎麼會被房月贖出,怎會在這裡開了家小店,又怎麼會跟房月走到了一起,是不是受了脅迫等等。小七本以爲他的寒江公子一出了醉紅院,便該有大好前程,以他的學識文思,參加科舉紅袍加身、翻平冤案完全不是難事,完全沒料到會在這小巷見到他平淡度日。
礙於房月在場,小七隻好把話說得十分隱晦,房月仍是聽出他所指,貓兒似的豎起毛:“他的賣身契在我手裡,自然得跟着我!”
寒江微微一笑:“與其計較那些虛名浮利,還不如與相愛之人平平淡淡相守到老。”
房月那毛便順了下去。
這時上茶的小廝來了,是個脣紅齒白的年輕男子,見了小七居然毫不顧忌的直盯着看,叫他不由奇怪。
那人說:“我是春眉呀,與你一道買進院裡的。”想了一想,好似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腦袋:“是房月公子教我拿草藥塗在臉上,才變成那副難看模樣的。”
房月問他:“怎麼現在纔來?”春眉嘿嘿一笑,一邊倒茶一邊回:“剛纔沒水了,這才燒好。”他便嗯了一聲,竟沒責怪什麼。
小七驚訝。
以前他忍讓房月,是覺得大家都是可憐人,並不是怕了他。倒是一直討厭他脾氣霸道待人刻薄,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不全是那般的。
小七想起房月家人還在找他一事。
房月卻淡然得緊,說已知道了這事,家裡人也見過,只是還沒想搬回去。
是夜,小七與大公子便留宿在寒江家裡。
雖未提起他們的關係,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安的一間廂房。小七也未拒絕,兩人分居一月過半,終於又再次同牀共枕。
本來小七十分不捨,跟大公子說想在這裡多呆幾日,等船從蘇州轉來再一道回洛陽。
大公子卻道蘇州那邊尚需人手,該做的事不能不做。大公子絕不會在大事上放鬆,不過好歹知道安撫小七,說找到了人日後再來幾次都不是難事,再陪他過來。
小七難得聽大公子說話這麼周全,又見到了心心念唸的寒江公子,睡覺的時候靠在他身上都覺得比月前的舒服。
第二日一早,兩人與寒江房月告辭。
小七依依不捨,心裡五味雜陳,鼻子發酸。
寒江拿了幅畫出來,說是去年春日想起他來做的,本以爲再見不到了,沒料想還真能送到手上。
那畫題作“晴春蝶戲圖”。紙本,淡設色,寥寥幾筆,勾勒的一個少年背影,望向牆外明媚春光裡三兩隻嬉春粉蝶,瘦弱、倔強。這便是寒江記憶中的小七。
小七見圖,心知寒江公子也是念着他的,更是覺得鼻酸眼熱,眼淚不受控制的大滴大滴掉了出來。若不是這幾年的歷練,怕早哭了出聲。
寒江心裡亦有所動,擡手替他抹了淚水:“可別哭,小時候你最能哭了,昨日見了還以爲長大變出息了。”
房月見他那樣也湊過來調笑,指着那畫上只只蝴蝶說:“不是說春蝶肥軟秋蝶勁瘦,你怎麼像是被人天天欺壓,還沒吃飽飯的樣兒?”說罷還刻意瞟了大公子一眼。
大公子不自在的咳了聲,小七更是被他說得羞紅了臉,這一來哭意倒減了不少。好在房月也沒有繼續拿他調笑,而是轉去跟寒江撒嬌:“你給他都畫了,我的梅花何時才得畫好?”
寒江但笑不語,房月也無可奈何。
這邊尚在惜別,外間似乎來了客人,笑笑鬧鬧的似乎有好些個,寒江怕春眉一人照應不來,便叫房月也出去了。
不多久,說話聲越來越大,倒像是起了爭執。
寒江無奈:“房月就是脾氣烈了些,我出去看看。”又對大公子道:“失禮。”
去了半響仍未回來,小七心下有點擔心,怕是有那些宵小之徒鬧事。又或者,房月寒江都曾是紅倌,房月更是豔名遠播的主兒,這裡雖與京城相隔較遠,但說要遇到以前熟識的恩客也不是不可能的。
從門簾後只見看得半間鋪子。
一個着鵝黃錦衣的少年對着幅桃花,一臉勢在必得,房月卻偏不賣他。還有個聲音正與房月商議,他卻死不鬆口,說話也有些咄咄逼人。寒江在一邊揉着太陽穴,也不知是不是真被他氣得頭痛。
小七現下已對房月改觀,想他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定是有人撩撥了他怒氣。便挑開門簾想出來幫他們和解。
屋中一人着緞袍束金冠,和房月說話的應該就是他了。
這人左手把在身邊美貌男子肩上,懷裡還擁着一個瘦弱男子,手不時的在他腰上按捏,一雙眼對個個都曖昧得緊。門外還有兩人,一人着紫衣一人着白衣,正站在桃樹下望着這邊輕聲交談。雖隔得遠了,也一眼便知該是風骨極佳的人物。
心道,怪不得房月不想賣畫給他們,怕是見不他蓄養男寵,兼之光天化日竟當着人褻玩這瘦弱男子。
再看那被摟在懷裡的男子,他也不反抗,一臉害羞的低了頭任人褻玩,面容清秀可人,神色低眉順眼,一幅逆來順受的膽小模樣,這豈不是……
“青……青哥哥?”小七想叫青袖公子,想起他這名字幾年前在坊間也是十分耳熟的,又見那束冠的男人一身富貴,身邊孌寵成羣,心裡繞了個圈,沒叫出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是那男人並不知青袖出身勾欄,自己這一叫不是白給人找晦氣?
就算是蓄養男寵,世人也多喜好出身乾乾淨淨些的。
那瘦弱男子聞言擡起頭來看他,半響,才怔怔的問:“你是春晴?”接着又轉到店內兩人臉上:“房月公子?寒江公子?”
寒江與房月不甚記得這人,只微微點頭,小七卻卻皺了眉頭。
自己顧忌着他出身,他卻怎麼這般不明白!以寒江房月的名氣,這男人本就蓄養男寵,怎麼會不知道?況且房月正和那男人糾扯不清,他若是拿這點來欺壓他們……雖說有大公子在這兒他也佔不了什麼便宜,可鬧起來名聲總是不好。
更叫人憋屈的是,那束冠的男人問青袖:“你認識的?”他便點了點頭:“嗯,以前醉紅院裡的朋友。”
這下可好,那黃衣少年與美貌男子也都將他們三個盯着看起來,像是看穿了什麼的眼神。
寒江房月狀若與己無關,小七卻被看得發惱,頗有些埋怨青袖,又擔心他不懂世故人心吃虧,拿眼與他示意那束冠的男人,提醒道:“你說話……也不怕被人看低了。”
青袖愣了愣,又皺了眉纔想明白小七說的什麼,帶了些羞澀的笑道:“你說醉紅院?小軍不會因爲這個看低別人的。說完更往那束冠的男人懷裡靠了靠,那人也順着他的話點頭附和:“這是當然!”
小七心下十分不解,這人怎會說得如此輕易,好似懷裡抱的人是不是做過小倌毫無差別。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覺出一分眼熟,卻又不知在哪兒見過。
房月明瞭小七爲他們着想的心思,便一臉不以爲然道:“笨小七!呆過妓院又怎樣?又不比誰低人一等!怕誰看低?”說罷,證明似的對黃衣少年道:“這畫說不賣,照舊不賣!”
寒江亦點頭與他講:“若世人皆愚,那便更不應自輕自賤。”
“不比誰低人一等?”
小七怔住了。
他這麼多年看到的聽到的經受過的,哪一件都讓他覺得做過妓子小倌的,確實比常人低賤。卻從不知道,也從未聽誰說過,不比誰低不比誰賤。
如今有人擡頭挺胸,光明正大的告訴他了。
不應自輕自賤……
不比誰低人一等!
小七一時只顧自己心裡翻攪琢磨,那邊又繼續說起買畫的事來。
“你這店家真是奇怪,既是開店賣畫,有人買爲什麼不賣?又沒人得罪了你!”黃衣少年說罷又跑到束冠那人跟前,扯着袖子扭來扭去的鬧:“不成不成!我一定要!”
這少年脾性也是倔犟,別人不讓他得到的,他便偏要弄到,本來許多命裡沒有的東西,也虧是這性子才抓住了,纔有了今天。
那束冠的男人被他一鬧,便又轉向房月:“老闆,既然都是熟人,這孩子又實在喜歡貴店的畫兒,就別跟他過不去了。”
房月被黃衣少年一問也心虛起來。
若說之前是因爲見不得這男人褻玩男寵,但現在看來又覺得他對青袖幾人都是極寵溺,不像自己所想的光景,倒真是沒道理不賣了。
不過話都甩出去了,沒個臺階,房月是怎麼也不肯下的,便偏開了頭不再說話。
寒江見他鬧夠了,正要上前跟那束冠的男人賠禮,門外桃樹下那兩人進了鋪子。
前頭那個紫緞錦衣的男子,目光水波瀲灩,顧盼神飛,一進門便直走到黃衣少年跟前,往他頭上敲了一敲,道:“不過一幅畫,哪兒買不到?你忘了咱們來幹嘛的?”接着又一臉鄙視的對束冠那人說:“這麼點小事也搞不定!”
這兩人竟都不敢生氣,剛纔還氣勢洶洶的黃衣少年立刻變了委屈,束冠的討好般對他笑道:“呵呵呵,反正我搞不定的你都能搞定嘛!”
另一人悠悠然邁步進來,一身白衣,聲音清冷似水:“裴公子說得是,別忘了正事。”居然……是……柳公子?
這兩天還真是頻遇故人……
柳公子自然是不會記得小七,踏進門眼光便落在寒江身上,只覺與自己很有些意氣相投,不由心生好感,向他微微一笑。卻令房月不悅的皺了下眉。
而小七頭次見他被趕出藥鋪,二次見他又是那般驚世駭俗的情景,不免記憶深刻。
又想起那日衆人的爭論,此刻當真見了柳公子與寒江處在一室,心下仔細比較,還真分不清誰高誰下。
想着想着,又覺得哪裡不對……這人既是柳公子,算一算也正是五人,那束金冠的男人豈不就是福王爺?!不由得心下大驚,暗叫不好,剛纔房月與他說話那般無禮,這皇親國戚的,豈是平常百姓得罪得起的?!
那邊柳公子向寒江行了一禮,問道:“聽聞貴齋有奇硯,觸之柔軟,撫之如嬰孩肌膚,久墨不腐,冬墨不冰,不知能否取來一觀?”
寒江見此人也覺親近,便回了禮應承下來。房月的不悅更是漲了幾分。
小七怕房月再跟他們衝突,趁寒江去內院取那奇硯,趕緊附在房月耳邊與他說了福王的身份。房月並未驚慌,只微微點頭示意他明白了。
少時,寒江取了硯臺與柳公子及那紫衣男子觀賞,果真軟如肌膚,磨墨時沾水既硬去水復軟,發墨極好,兩人皆是嘖嘖稱奇。
福王不怎麼感興趣的打量着店內,黃衣的少年依舊盯着那副桃花,青袖頗倒是感興趣的側着身子看他們試硯。
看完硯,那紫衣男子便與裘房月商量起想開採這奇硯之事。
開口便是在下江南裴家,倒像是早知道房月會對上“原來是江南總商裴家,在下蘇州裘房月”,不愧是福王府拿庫房鑰匙的,一眼就看出誰是管得這事的。
可惜房月道他們也是別人相贈了幾方,並不知道產處。
“可曾利誘?”
紫衣人問得自然之極,房月也答得自然之極:“當然,只是他絕口不提。”
“那……真是可惜了。”
紫衣人面帶遺憾,福王拍拍他肩膀:“難得回趟家,就該遊覽江南美景,好好放鬆放鬆身心,別整天想着生意。”
柳公子聽聞不只一方,便問寒江能否割愛,寒江正要答應,卻被房月搶了先,道:
“只要答應在下一事,一方硯臺又算得什麼?”
“何事?”
房月突的跪了下來:“戶部員外郎蘇正善十年前蒙冤枉死,請永福王爲之昭雪。”
紫衣人水波瀲灩的目光頓時凌厲,一眼掃到小七身上,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寒江衣衫顫了一顫,但很快恢復平靜:“硯贈雅士,我本就是答應的,這等陳年舊案便不必翻了。”他心中感激房月所爲,但卻不想再爲前塵舊事是傷懷,伸了手想將房月拉起,無奈房月執意不起。
“居然被揭穿了?”福王奇道。房月等得福王發話,卻不是他等待的回答:“揭穿了也不用跪嘛,快起來起來!”說着真上前扶房月起來,態度誠懇不像作戲。又與紫衣男子、柳公子低聲商議了幾句才道:“蘇正善是你什麼人,你爲何要爲他翻案?”
“他是在下岳丈大人。”
寒江聽得這句,不再阻止。
紫衣的點點頭,福王道:“此事事關重大,本王還需回京調查纔可斷定。若真是蒙冤,自然會還他清白。”
房月拜謝。
這一來硯自不用說,黃衣少年窺視已久的那幅桃花也叫他得了逞。
那少年一時高興,等不及房月給他取,徑自抓着下幅想撩下來,跳了好幾下,畫是撩下來了,沉木的畫軸卻也順勢砸了下來。
說是遲那是快,福王還在半路,大公子已從門簾後掠到那少年身後,一把抓住了畫軸。
福王爺當場變卦,道:“一方硯臺換這麼大樁差事,怎麼想都是我們吃虧。”
衆人默然。王府衆人對福王行事見怪不怪,這邊幾人卻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
福王轉向大公子,繼續說:“我也要提條件。我要請你做我的武術教練,幫我恢復武功!”
大公子道:“這……習武之事並非一日可成……”
“沒關係,一年不成兩年,兩年不成三年!再苦再累也沒問題!而且我這底子還在,只是忘了怎麼發揮,應該問題不大。”福王說起武功來有些興奮,甚至有些喋喋不休:“我老哥也說是能恢復的,叫他教我呢他又總是沒有時間。哈!這下遇到你了可好,江湖騙子多了,難得遇到一個有真本事的……嗯,我們先去杭州,路上就可以練了,回了京城在咱們府裡專門給你騰個院子出來,怎麼樣?”
大公子待他說完,抱了拳道:“在下還有事在身,恐怕不能陪同福王前往杭州。”
“這樣啊……”福王露出個爲難的表情,不過立刻有轉爲笑臉:“那我等你辦完事!這樣也好,反正我也想再多放鬆幾天。”
大公子還想推辭,小七與他說:“左右回去也沒什麼事,二公子也會高興的。”既有福王,又有江南總商,結交起來自然對林家的生意大有裨益。
大公子想想,這趟茶葉運回後倒是沒什麼事可做。又想到自己二十多年來,除了數次因爲路途險峻或盜匪猖獗而押運過貨物,也沒爲家裡的生意做過些什麼,反而都落在二弟身上。若真如小七說的,能讓二弟高興,在商場做事方便些,去趟福王府也不是什麼大事,日後與小七大江南北遊歷也少些愧疚。況且這些人看來也不像倚權霸勢之輩,便再對福王抱了拳:
“在下洛陽林方土,三月之後定當到府上拜訪。”頓了一頓,又道:“不知可否攜家眷?”
福王大笑。
皆大歡喜。
出了門,回過頭去,寒江與房月仍在門前遠遠相送,桃花後隱隱可見匾額,上書三字,“寒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