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展目四顧,遙見山腳下東首似有所屋宇。當即抱着冷青奔去,走到臨近,是一座破廟,門口兩尊殘缺的石獅上首斜掛一塊破匾於檐下,上寫着“山神廟”三字。
走進殿去,見那神殿甚是寬大,中央存有一堆柴火燃燒過的灰燼,用樹皮綁繞的三根木棍下還懸吊個破甕,顯然曾有人在這裡休憩過。
狄青大喜,把冷青貼神案倚靠好,前後殿轉了一圈,在後殿居然還尋到一牀被絮,看那神案上彷彿經人時時打掃,也是極爲乾淨,當下鋪陳完好。
再看冷青,臉頰一片赤紅,人已經昏睡過去,便抱起他輕輕放在神案上,幫他掖好被角。狄青心知這小孩病勢不輕,苦於囊中羞澀,無錢醫治,不禁輕嘆了口氣。
休息片刻,狄青起身,拿了懸掛的破甕去後面溪水裡洗淨,舀了半甕水回來。又在廟外撿拾一些乾柴,引火燒開了水,自己先找個破碗喝了,反身在被絮上撕扯了一塊佈下來,用水浸溼,敷在冷青額頭上。
這般反覆幾次,再用手試探,冷青額頭已不如先前滾燙,呼吸漸趨平和。狄青從早至今只吃了一個饅頭充飢,這一通忙下來,不覺腹中打鼓,走出殿外,日已過午。
荒郊清靜無人,微風吹拂,令人神爲之爽。信步登上一個山丘,狄青四下眺望,但見遠山近樹碧波如浪,農家炊煙裊裊,似乎還隱隱傳出雞鳴狗吠聲音。
狄青一時感慨萬端:“好一派太平景象,若是官不貪,吏不兇,惡人不橫行,天下就真的太平了。自己也不會流落異鄉,小兄弟更不會家破人亡。”
他自來胸襟廣闊,幼有大志,爲人仗義豪俠,最是見不慣仗勢欺人的惡霸行徑,這時又想起昨夜冷青悲咽的問話:“狄大哥,你說這都是爲什麼?”
再聯想到自身處境,既是悲痛,且復憤恨,又想:“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當濟世報國,造福蒼生,難道自己就這般東躲西藏的碌碌一生麼?縱然一身肝膽卻無力除惡,真是枉了大好男兒身。”癡癡想了半天,但覺前路渺茫,世事難測。
眼見日已西斜,狄青走下山丘,去亂葬崗取了鐵具還給農家,回來時順手夾了那農家一隻大公雞,在溪邊選了一片尖石。
看那公雞掙翅不停,狄青笑道:“小爺忍受一頓飢餓倒是無妨,有心不害你命,只是我那小兄弟患病之中,身子虛弱,正好靠你補一補元氣,莫怪,莫怪。”正準備剖開公雞肚子洗剝。
身後忽然有人說道:“阿尼陀佛,一切受生者,無不愛身命。施主心存善念,足見仁厚,福報無窮。”
狄青一驚,絲毫沒有聽到有人來至背後的腳步聲,轉回頭,只見身後站着一個白眉長垂的黃衣老僧。
老僧雙手合十,神情祥和,讓人一望之下,不由頓生良善慈悲之心。狄青下意識鬆開手,那大公雞咕咕叫着,跑進草叢裡去了。
狄青“哎喲”一聲,忙俯身去追。
黃衣老僧呵呵一笑,拉住狄青,合十道:“施主既已放生,何必又要抓回?方纔聽聞施主言道有人患病,老僧略解醫術,願意效勞,以此答謝施主放生的善舉,如何?”
狄青大喜,自逃亡始,飢一頓飽一頓慣了,倒不在乎這一頓吃的,冷青的病患卻是心頭急事,連忙稱謝,引着老僧來到廟內。
冷青兀自昏睡,摸他額頭,又火燙熾手。
黃衣老僧道:“這位小施主病勢匪淺,傷寒侵入肺腑,勞駕扶他起身,老僧先幫他驅除寒毒。”
狄青扶冷青坐起,黃衣老僧伸右手貼在冷青後背上,催動內力,一股熱氣緩緩自靈臺穴循督脈傳入體內。
冷青“啊”地一叫,睜開眼道:“狄大哥,狄大哥,這是在哪?閻羅殿麼?我死了嗎?”
狄青駭然,不虞這黃衣僧的手段如此神通,未及答話,老僧撤回手掌,冷青軟軟躺倒。
黃衣僧微微一笑,說道:“老僧驅除了這位小施主的寒毒,病勢已無大礙,不過這一睡,恐怕要明天晨時纔會醒來,施主休要擔憂,屆時當可痊癒。”
狄青知曉黃衣僧乃是以深厚內功爲冷青導氣驅寒,心裡由衷拜服,俯身跪倒行禮,恭聲道:“大師功力通玄,弟子萬分欽佩,敢問大師法號?”
黃衣僧微笑道:“老僧靈丘,害得施主餓肚,甚是不安,罪過罪過。”自背囊中取出乾糧放在案邊,合十道:“老僧有事,先行一步,兩位施主慢用。”袍袖輕輕一拂,飄然出門而去。
狄青覺得一股暖風隨着靈丘袍袖一拂,竟託着自己順勢站起,忙追出廟去,但見夕陽如血,靈丘黃色衣影轉瞬間已無影蹤。
狄青暗想:“天地之大,草莽間多是奇人異士,便是這耋耄老僧也非尋常人物,可笑自己略通拳腳便自命俠士,難怪一遇到難事,就惶惶不可終日了。”
呆呆出神了一會兒,狄青方轉回大殿,胡亂吃了些靈丘留下的乾糧,見冷青睡的正香,去找些草來鋪在地上,把廟門關攏,倚柱而坐,默默想着心事。
不知不覺的又想起那萍水相逢的綵衣少女來,狄青這般東思西想,肝腸百轉,再也睡不着覺,索性起身打開門,想去外邊透透氣。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馬蹄之聲,轉忽間,一簇人馬風馳電掣般疾馳而至,奔行如飛。
此時,天色漸沉,遠山朦朧如煙。暮靄蒼茫中,遙遙望見大約十來騎人馬,馬上騎客各個彪悍異常,烈馬奔騰中,各個猶自腰板挺得筆直。
狄青有案在身,不願顯露行跡,關上廟門,側耳傾聽。馬蹄聲疾馳而過,似乎有人長聲唿哨,啼聲止歇,過了一會兒,啼聲漸近,竟是向這山神廟而來。
一個粗況的聲音說道:“兄弟們都下馬在廟裡休憩,捱到天黑時候進城,慕容先生請。”
另一個冰冷的聲音答道:“葉都指揮使客氣!”
狄青聽着後面說話的這人聲音好熟,似是昨夜藥鋪中那灰衫老人的口音,只因他的口音似乎永遠都冰冷冷的透着一股寒氣,狄青所接觸的人物中,也僅有此老是這般口音,是以一聽之下便即辨出。
又聽先前那人說道:“這次如能擒拿叛逆餘孽,慕容先生居功甚偉,下官自當稟明聖上...”
說話間,廟門推開,當先進來一人正是慕容獨,身後緊隨着一個武官打扮的精壯漢子,年紀也就二十五六歲,顧盼之間,目光如電,英氣勃勃。
猛見到殿內有人,那青年武官立時住口不說,喝問道:“什麼人?”這一喝,聲如洪鐘,直震得狄青兩耳嗡嗡作響,端的威勢凜凜。
狄青未等答話,武官身後竄將出十幾名軍漢手執腰刀,分四下圍住狄青。這幾人,進趨有致,行動間步履輕捷矯健,顯然都是身負武功的好手。
原來這年青武官名叫葉芝春,當年在京師禁兵比武大賽中武功高強,力克衆多好手,勇奪鰲頭,名傳朝野,被譽爲“京師第一高手”。
葉芝春也因此得到朝廷的賞識,下旨封葉芝春任淮南路馬部軍副都指揮使,麾兵駐蘄水縣石橋鎮(今羅田縣石橋鋪鎮)。
慕容獨那日在城下看到巡城士兵經過,陡地想起此人來,自討憑着兩人功夫足可對付逍遙子,便在撿拾暗器後出城,連夜奔蘄水縣出發。途中在市鎮購了一匹良馬,於次日上午便抵達葉芝春駐地。
葉芝春幾年前在宮中任近衛禁兵時,見過慕容獨幾面,知曉此人雖無任何官職,但向爲當時皇后器重,即當今主持朝政的劉太后。再者瞭解此人功夫極高,是位武林前輩,是以盛情款待,言行舉止極爲恭謹多禮。
待慕容獨出示朝廷捕亡令,道明來意,乃是奉太后口諭,緝捕朝廷要犯需自己配合,又聽聞河南府武林世家“王府刀門”居然是王鸕鶿後人,端的吃驚不小。
當下不敢怠慢,簡單用過酒飯後,葉芝春運功助慕容獨療好內傷,即在軍中選出十幾名武功好手,率衆隨慕容獨而來。
衆人馬不停蹄於天黑之前趕到洛陽城外,葉芝春久在官場,不似慕容獨江湖散人不知顧忌,深知此事重大,需知會當地兵馬都監共同行動。但自己擅離駐地如此興師動衆,未免過於招搖,恐遭非議,是以決定捱在天黑之後進城,會同當地兵吏商討行事。
慕容獨倒也明白箇中利害,並無異議。不料進得廟來碰上狄青兩人,一怔之間,十幾個矯健軍漢已舞刀圍住二人。
慕容獨心知此行絕對機密,行跡半分泄露不得,只要葉芝春一聲令下,狄青兩人勢必難逃亂刀之厄,忙道:“且慢,這兩人老夫倒是識得,都是城中窮苦百姓,葉大人無須多慮。”
葉芝春不想慕容獨竟是認識二人,略感意外,擺手示意衆軍漢退下,終是有些不放心,示意身邊的軍漢威嚇一番。
那軍漢會意,對狄青喝道:“咱們是來緝拿盜賊的,你小子可千萬別泄露了軍爺們的蹤跡。若是盜賊聞風逃了...”手中腰刀劈空連斬三下,才接着訓斥道:“小心軍爺砍了你的腦袋頂替。”
狄青連聲應允,看了慕容獨一眼,點頭致謝,轉身抱着冷青裹了被絮去後殿躲避。
衆軍漢先打掃乾淨兩處地方,請慕容獨和葉芝春坐了。兩名軍漢立在門外崗哨,餘人都分散坐在殿內休息。因狄青兩人在後殿,葉芝春等人不再說話。
慕容獨閉目養神,也不知在想什麼,一時間大殿內寂靜無聲。過了好長時間,狄青聽得殿內悄無聲息,正想起身窺看,聽得一人大步走來,近前正是那爲首武官。
葉芝春看到狄青,抱拳道:“閣下身處危境,雖長刀當頭,卻面無懼色,好膽氣!就算慕容先生不出聲阻攔,似你這等好漢子,本官也斷不會傷害。”
狄青忙起身拜倒,惶恐道:“大人這話羞殺小人,狄某最是敬重英雄,似大人這般威凜虛謙的官爺,小人生平僅見,適才驚突大人,罪該萬死,乞請恕罪!”
葉芝春哈哈大笑道:“你很好,縱使險境之下,亦不乞求哀告;蒙我讚譽,反而屈膝陪罪。遇強不示弱,逢弱不逞強,是條好漢!他日若是無以爲生,可至蘄水馬部軍來投我。”言畢,回身大手一揮,大聲道:“兄弟們把馬匹都安頓好,進城!”
衆軍漢轟然答應,各自奔出安頓馬匹。須臾奔回,稟告一切安排妥當。葉芝春恭請慕容獨先行,率衆隨後而出,臨出門時,回首對狄青道:“記住了,本官葉芝春。”
狄青搶步跟到門邊,葉芝春一簇人早融入濃濃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