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斜陽似血。
身影一道攜着翠微緩緩前行來,清風拂來,將蘇青鸞凌亂的衣裙與鬢髮吹得更亂了。就在蘇青鸞我的身側,也還晃晃悠悠的跟着一頭驢子。
想昨夜,它也是深陷險境,差點被當成殺人兇驢,好在有驚無險。
而此刻,蘇青鸞、蕭肅容和白玉驄,兩人一驢踏着斜陽在雲城的街道上漫無目的找尋着,蘇青鸞是不是扯了扯前面有些遮擋視線的青絲。
乾脆一咬牙,“啪” 的幾聲細微的聲響,她聽見了斷髮的聲音。
蕭肅容看得頭皮一陣疼,“你輕點,沒必要去跟那些百姓置氣,斷髮難生,失不再來。”
蘇青鸞瞪了他一眼,“我頭髮多,我喜歡薅,你君無雙管不了,白玉驄你也管不了,你管我頭髮?”蘇青鸞一想起當時的場景她就火大。
她在司理院前和他們打起來了,君無雙下令讓人將她帶回打牢裡去,一衆衙役不去管那些刁民,一股腦的朝她涌來。
蘇青鸞喝住了君無雙,“打壞了,我不負責的!”
但君無雙依舊冷眼相對,鐵了心就是一句話,“抓住她!”
於是乎,她一雙拳頭在面對司理院的衙役,再能打也顯得吃力,最後她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此一行到底還是得以小藥爲重。
剛纔小藥跑丟了,她這會可不能進牢裡去。
於是,蘇青鸞衝蕭肅容大喊,“去,把白玉驄叫出來。”
蕭肅容愣了愣,“這個時候叫它作甚?”
但下一瞬間,蕭肅容也明白了。
那驢子撒開了跑,誰都追不上。
蕭肅容也算是開了眼界,在司理院前的時候,蘇青鸞撒起瘋來不比白玉驄那頭驢子差,果然是有什麼樣的主人,養出什麼樣的驢子來。
可當時,蕭肅容也實屬無奈。
蕭肅容嘆了一句,“白玉驄還沒酒醒,怪不得我!”
當時蘇青鸞叫他去將白玉驄牽來,本打算一股腦突出重圍,然後再找回小藥,這樣她也不想再回司理院了。
蕭肅容也照做了。
唯一出現的例外就是白玉驄。
蕭肅容在進了後院裡的時候,這頭驢子四蹄還打着擺子,任憑蕭肅容怎麼叫都沒用。最後還是蕭肅容從旁邊拿出昨晚的酒罈子給它聞了幾下。
一聞到酒味,白玉驄晃了晃腦袋,蕭肅容便牽引着它往外走,到了司理院門前的時候,蕭肅容乾脆一咬牙,將酒罈子裡剩下的那些酒往它嘴裡倒去。
登時,“喔嚯嚯”的聲音劃過人羣,從天際處來,從司理院中出……這四蹄踏踏,一遇到酒就像是放飛了靈魂,當真是宿醉未醒又來一場。
人間太值得!
於是,灰驢撒開了腿便朝前狂奔去。
“這邊,這邊……”蕭肅容差點拉不住這頭灰驢,強行拽着它朝蘇青鸞那邊跑去,卻又抱着驢的脖子,被它馱着一路朝蘇青鸞狂奔而去。
驢子所過之處,人人不敢強行上前衝撞,只得快速不開一條道,一時之間人踩人,踏得司理院門前是人仰馬翻,叫罵連天。
蘇青鸞見白玉驄疾馳而來,心中總算是爲這頭驢子讚賞了一頓,掉鏈子了這麼久,總算是有一次派上用場了。
她伸長了雙手,在蕭肅容被驢馱着跑來的時候朝她扔出了繮繩,蘇青鸞一把接住了繮繩!
“很好!”蘇青鸞笑了一聲。
但下一刻,她卻猛然醒悟過來,可是已經晚了,驢子一路朝前狂奔,拽着繮繩的蘇青鸞根本就沒機會翻上驢背,只得一路被拖拽着往前奔跑。
遠遠的,只餘下蘇青鸞一句狂吼聲,“好在哪裡了?”
如若日後有人提起藥廬一案,必定也會有人提起這當中一環節。
司理院門前一個女人發瘋似的,先是狂毆羣衆,後又如野馬脫繮與司理院的衙役陷入肉搏,到最後卻被一頭天降的驢子,如神一般拖拽着離開現場。
那碧綠裙影如翠微,一路被這頭驢子拖得狼狽不堪,也不知在雲城裡狂奔了幾條街,鬧翻了多少人,直到最後驢子消停了,他們才停下來。
纔有此刻,她一身衣衫凌亂,蕭肅容一副不敢面對她的神情。
“我錯了好不好,我替你去找小藥,你就……忘記這件事吧!”蕭肅容小聲的在蘇青鸞跟前央求道。
蘇青鸞白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想得美。”
但是,卻是在說完這話的時候,她擡起頭來看了看那血色似的殘陽,忽然幽幽的道:“一天,又快要過去了。”
可……她的小藥在哪裡?
蘇青鸞忽然黯淡下去的情緒,讓蕭肅容有些措手不及,“小藥應當是不會跑遠的,最壞的結果也是被君無雙的人找到帶回去。”
一聽到君無雙這三個字,蘇青鸞又瞪了他一眼。
蕭肅容趕緊閉嘴,“不說他。”
但蕭肅容也頭疼了起來,“小藥這會情緒不穩定,在城裡亂竄也不是個辦法,其實如果他回了司理院倒更好,不然……”
蕭肅容其實說的也在理。
今天從那些百姓的嘴臉就能看得出,這些人哪怕其中真有小藥的親生父母,他們看待小藥的目光也是一個怪物,一個毒物。
事過三四十年,物是人非,人心是最不可揣摩的。
蘇青鸞第一次覺得有些沮喪,小藥平時嘰嘰喳喳不停,煩都煩死了,現在沒他在身邊倒真的是心裡空落落的。
蕭肅容說:“我知道你擔心小藥,能找到的。”
蘇青鸞輕哼了一聲,口是心非,“我是怕義莊的重活沒人幹。”
換做以前,蕭肅容會覺得這個女人沒心沒肺兼沒半點良心,但是現在看來,她都剛爲小藥打了那麼大一場架,現在還嘴硬說這些在這裡強撐,倒真是覺得她可愛極了。
蕭肅容問道:“你和小藥畢竟生活了十年,以你對他的瞭解,他會去哪裡?”
蕭肅容這一提問,倒真讓蘇青鸞頓了下來,陷入了沉思當中。想了許久之後,蘇青鸞忽然一副疑惑又捉摸不定的模樣看着蕭肅容。
“以我對小藥的瞭解,他……會回去找我!”
“找你?”
蕭肅容聽到蘇青鸞這回答的時候,陷入了一種爲難的尷尬境地。
又只見蘇青鸞一拍自己的大腿,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小藥跟了我那麼久,定然不會走遠的。他跑了之後一定以爲我還在司理院那邊,所以……按照我對他的瞭解,他十有八九,不對,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絕對會回去司理院找我。”
蘇青鸞說着,拉着驢子撒開腿就往司理院的方向跑去,“快,回去找小藥。”
一人一驢,牽拽着繮繩在夕陽下跑着。
雖說蘇青鸞整個人衣裙凌亂,鬢髮微散,儼然瘋婆子似的,但是映在蕭肅容的心中,卻像是凜冬冰雪被和煦春日那般,他也看到了蘇青鸞口中常說的一樣東西!
人心!
“誰說人心不可測,誰說人心不如水?你不挺好的嗎?”蕭肅容對着她的背影輕輕的說着。
這個女子,或者外人覺得她狂她飆她不良,可唯獨內心這一點獨屬於她的善良,是不輕易被人發現的,而蕭肅容恰恰好的,就發現了。
笑了笑,蕭肅容也踏步追了上去,映上這漫天殘陽。
蘇青鸞知道自己在司理院門前惹下什麼禍,也知道如果回來的話,面對君無雙是個什麼樣的場景。
但是,當她看到偌大威嚴的司理院門前,小藥孤零零一人蜷坐在石階上,埋首在膝蓋間的時候,那時候蘇青鸞覺得,天塌下來都得過去。
小藥的確是跑了,胡亂竄入幾個巷子迷了幾道路之後,又慢慢的從巷子裡找到路出來,又找回司理院來了。
小蘇在這裡,他必然是不能走遠的,不然,小蘇找不到他怎麼辦?
可當小藥回到這裡來的時候,蘇青鸞已經不見了,只留下這裡亂糟糟的一片。
君無雙也是詫異,在這一片狼藉之中脫不開身的時候,遠遠的見那披頭散髮、敞着衣衫的小孩站在當處時,不知怎麼的也是心裡難受了好一陣。
這樣的結局並不是他想看到的。
在君無雙的世界裡,君子禮義廉恥,世道冷暖興衰,全都該有章法規束。
小藥是誰家的孩子,在君無雙看來他身爲父母官就該替他找回自己的家人。可他忽略了人心是會變的,更何況司理院後頭停屍房裡那麼多個孩子的屍首,有些人連給孩子買一塊地薄葬了都不肯。
無非就是,這麼多孩子,怎麼證明那是我家的?
死去的一抔黃土尚且吝嗇,更何況是被毒藥浸泡得已不似常人的小藥,誰會無緣無故領一個未必是自己孩子的怪物毒物回去?
說到底,對人心的揣摩,君無雙不得不承認,他不如蘇青鸞。
但,也僅僅只是在心中感慨罷了,君無雙看着這哀嚎連天的司理院門口,對蘇青鸞這人的行事作風簡直嗤之以鼻,髮指非常。
他下令,“蘇青鸞此人當衆毆打百姓,擾亂司理院,毆打衙役若干,毀壞公物以及需賠的醫藥費……絕不可讓她就此離去,必須抓捕跪安。”末了,君無雙還留了一句,“本官親自發落。”
鬧了一整天的司理院,在小藥回來之後忽然陷入了沉寂。
直到門前百姓走光了,君無雙回去處理尚且無人認領的屍首,又不敢丟下小藥一個人,他也不肯動,也不肯進司理院去。
於是,君無雙就剩下兩個衙役守在小藥身旁,而小藥孤零零的,也只願意坐在那裡,埋首等着。
看到這情景的時候,蘇青鸞不覺內心一暖。小藥有個小習慣,每當她押棺走得久時,無論多久,無論夜色多深,他都會留等自己回來的。
蘇青鸞看到那小小身影坐在那裡的時候,徐徐挪步朝司理院走去。
碧綠羅裙帶着皺褶與污漬出現在小藥跟前的時候,小藥呆呆的怔了許久,直到慢慢擡起頭來,見眼前蘇青鸞還是那個蘇青鸞,脣邊噙着那一抹獨屬於她的壞笑。
蘇青鸞說:“臭小子,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這裡的,你不知道里面那人恨不得把我殺了?”她指君無雙。
雖然嘴上兇狠,但蘇青鸞的脣邊還是帶着笑的,眼睛眯眯的,彎成了月牙兒。今天這一役,蘇青鸞自覺吃了悶虧,但第一次……她吃虧也覺得是開心的。
小藥怔怔的看着蘇青鸞許久,不動,也不說話,只那一雙明眸像是水一樣,一直盯着一直盯着蘇青鸞。
蘇青鸞輕哼了一聲,“怎麼,不認識你家小蘇了?”說着,她彎下身去拉起小藥的手腕,“走,小蘇帶你回去。”
可讓蘇青鸞沒想到的是,在她的手剛觸碰到小藥的時候,小藥那清澈如水的眼眸裡驟然眼淚“啪嗒、啪嗒”的掉落下來,緊接着是撒開了嗓子的嚎啕大哭聲。
“別,別介啊!”蘇青鸞嚇到了。
但小藥只撕心裂肺的哭,彷彿是心中堆積了一萬年之久的塊壘,在這一刻要隨着這哭喊聲音一併傾吐出來,他在這裡蹲了這麼久,終於在見到蘇青鸞的這一刻,能夠全數哭喊了出來。
只餘一句,“小蘇,你怎麼纔來啊?”
“我以爲你……不要我了呢!”
小藥一把撲進了蘇青鸞的懷中,哭得更厲害了。
蘇青鸞聞言,懸着的心才稍微一放。她抱着這個小人兒,整個人也跟着被他一塊哭融化了。忍不住,她的眼角邊也有淚水垂墜。
蘇青鸞笑着道:“你家小蘇,怎麼可能會丟下小藥呢!”
就在這時,忽然從後面竄來一道冰冷凜冽且不合時宜的聲音,“不會丟下最好,否則本官還在愁怎麼把你抓捕歸案呢!”
蘇青鸞回頭一看,君無雙已經帶着人將她團團包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