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陛下即位二十四年,文治武功,震懾寰宇。
而每當朝代更迭,皇帝登臨九五,尤其還是於搏殺中走出來的天子,雙手包括身後都少不了血腥和殺戮。
血流漂杵或許,屍骨成堆也是,終究難免。
江湖人在意的是所在的門派世家利益是否受損,或是羨慕有眼力的從龍之人,也唏噓於被清算的那些入世太深之人,思考着以後是秉承中庸之道還是順應大勢。
至於不在江湖的那些普通百姓,於市井中往往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便是那皇親之間爲了那個位子是如何同室操戈了。
神皇女帝名爲周馥,名通輩分中的‘復’字,與現在平陽公主周衿取名由來相同。
先皇兒女衆多,周馥母親乃是尋常的妃子,她又非皇子男兒身,自幼便不受重視,經常受欺負。那些皇子公主也都不跟她玩兒,反而變着法的捉弄她。
直到她四歲那年,先皇白日選妃完畢,是夜偶然在御花園得見一女,興起臨幸,後來才知這竟是自己早年之妃。
這名妃子便是周馥的母親,次年誕下的皇子,取名復生。
周復生。
……
這份折書裡,寫到的顧山海所真正賣命投靠的人,便是先皇最後的兒子,小皇子周復生。
他是唯一沒有參與進爭權奪位的詭譎之中的皇室宗親,也是當今陛下即位後,唯一放過了的親人。
然而,沒過幾年,有人舉證說閒王周復生意圖謀逆,神皇女帝隨即施以霹靂手段,着錦衣衛抄了閒王周復生的王府。
周復生於當夜在詔獄服毒自盡,王府下人遣散的遣散,殺的殺,唯一漏網的便是他的閒王妃和她的兩子一女。
而之所以得以漏網逃脫,便是顧山海於此前通風報信。
周復生信任他的姐姐,也信任顧山海,所以他自己沒跑,但還是下意識地安排好了他的家人。本來想着,若是無事,事後便再回來。
只不過結果往往事與願違罷了。
後來陛下或是心生不忍,或是感念姐弟情誼,便未追究此事。
而顧山海也免被獲罪,雖留在錦衣衛,卻不再受袁城信任。
……
顧小年嚅了嚅嘴,拿着折書的雙手有些哆嗦。
周錦書既不催促他看,也不插言什麼,只是不時抿着那‘喉間火’的烈酒,偶爾輕嘖出聲,閒適得很。
良久之後,顧小年將折書放下了。
這上面寫的東西放在現在確實是隱秘,牽扯很多,只不過看似重要,其實也只是些邊邊角角。但正是由這些邊邊角角的拼湊起來,一旦仔細探究,足以驚駭掉人的眼球。
顧小年數次想要開口,又數次沉默。
安靜的氛圍裡,只有外面偶爾的鳥鳴聲清澈。
他迫切想要求知,但更是知道與人打交道最是艱難,別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示好甚至是施捨。周錦書今日遞給了他這份抄錄的折書,此舉必有深意。
自己若是要問,肯定是要有後續的交易才行。
人,都是要講利益的。
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人。
周錦書放下酒杯,那雙狹長的眸子便看了過來,白淨的臉上虛弱之中帶着幾分笑意,既容易讓人心生距離,又想下意識地靠近。
很矛盾,很矛盾。
顧小年將手裡的東西放下了,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腿上。
“殿下想要什麼?”他問道。
周錦書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對方開口,或者說是想要知道真相,在他的意料之中。但開口所說的話,卻出乎他的預料。
不過,周錦書身居宮中,每日與這宮牆晚風作伴,最不缺的便是時間。
他抿嘴輕笑,和顏說道:“我想要的很多,應該說你能拿出什麼。”
顧小年搖頭,“我身上的東西不值錢,殿下還是明示吧。”
“好。”周錦書笑了笑,隨即正色,“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這件事對你沒有生命危險,也不需要傷及無辜。只不過不是現在,而是在我需要的時候,你便要立馬動身。”
顧小年本來還有些擔憂,但當聽完之後,便輕輕皺了皺眉。
因爲這對他來說,太容易了。
“只是這麼簡單?”他不由問道。
“就是這麼簡單。”周錦書點頭。
顧小年還是問道:“是殺人?”
周錦書沉默片刻,然後道:“與殺人有關,但不需要你動手。總之,你若答應,到了需要你的時候,你便知道了。”
顧小年點頭,略作思考,說了聲‘好’。
……
周錦書鬆了口氣,並不掩飾。
“吃啊。”他好客似的說道。
顧小年沒有應聲,目光平靜地看着他。
周錦書有些無趣一笑,隨後臉色同樣沉靜下去。
他說道:“周復生有兩子一女,家中遭逢大變,閒王妃帶着他們逃出了神都。可他們是怎麼逃出去的呢?”
這話沒有得到迴應,因爲顧小年只是一副傾聽的樣子,沒有搭話的想法。
周錦書眼簾微低,然後道:“幫他們母子的人很多,恰逢探親回宮的金吾衛、執行任務歸來的錦衣衛、市井裡跟人賭錢的不良人、街面上正準備幫派火併的潑皮、客棧裡往外倒水的店小二、遊街串巷販賣的走卒、閣樓上梳妝的窯姐兒、牆角邊蹲着的乞丐、城樓上駐守的守軍、城門下曬着太陽的老卒。
是這些芸芸衆生裡必不可少的,但又在平日裡不算什麼的人幫助了他們母子,顧山海於城外接應,然後去了太淵州,在一個小郡城裡安了家。”
顧小年聽着周錦書所說,腦海裡忽地出現了一副畫面。
在那個雨過天青色的時分,從那條長街上突然出現了這些人,他們前赴後繼地上前,不要命地幫這母子逃出神都。
朝廷的動作自然很快,他們會被發現,他們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也不必多想。
只是有那麼些人,有那麼一段事罷了。
顧小年問道:“所以,你想說,我就是那兩個孩子之一?”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有些壓抑的顫抖,他不是不想控制,而是在所看所聽之後,身體的下意識反應。
他想到了什麼,所以才阻止不了,只因爲這一刻的心神失守。
周錦書同樣看着他,目光平視而沉靜,一字一句道:“沒錯,你就是閒王周復生的兒子。世子,周錦年。”
顧小年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有種難言的悶,他張了張嘴,卻是無聲。
良久之後,他想到了在青河郡的那個傍晚,秦鍾對那老乞丐所說的話。
二十多年前,是顧山海夫婦帶了兩個孩子去的。
孩子,是兩個,而不是三個。
“那個女孩兒去哪了?”
“什麼?”周錦書一愣。
顧小年輕聲道:“既是有兩子一女,那個女孩兒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