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愛吃外城西坊牛二郎家的醬牛肉,雨花巷江南小吃百花羹;
聽說她喜歡桃花,白馬寺那座小後山上四季如春,有滿山桃花;
聽說她愛紅衣,最喜東坊紅鵲織繡孃的手藝;
聽說她常喝天下漕幫特產的鹽茶。
神都士子多嫌棄此茶粗鄙,素來不喜,是以神都難見鹽茶,但大理寺卿陳晟與天下漕幫有故。
一襲白衣的身影提着油紙包的醬牛肉、木盒盛的百花羹,小指上綁着鼓囊的桃花香囊,背上包裹裡是裁斷好的錦緞布匹。
他施施然進了大理寺的後院,一道身影正躺在階前椅上,曬着雨過天晴後的太陽。
“大理寺卿,陳大人?”他試探問道。
正因昨夜暴雨喧鬧失眠,如今小憩的陳晟眼皮一顫,輕拍起身,放在腳邊的橫刀已然出鞘。
十年過去,陳晟老的很快,畢竟也是年近不惑了。
原本俊逸的臉上多是疲倦,一對劍眉略有耷拉,只是那近乎麪攤的冰冷愈加深刻,讓人見之第一印象便是冷麪無情的酷吏。
他看着眼前的白衣身影,眉頭便皺了起來。
“青冥劍?”
聲音驚疑而凝重,難以相信竟會在這大理寺中見到這兇名昭著之人。
大龍點頭,眼中有盪漾,嘴上說道:“別怕,我不會殺你,只是聽說陳大人手裡有不少鹽茶,特來取二兩。”
陳晟本來在想大理寺如今雖然人員懶散,戒備比不得當年,但對方卻輕而易舉走到自己這位大理寺卿面前,這實力武功也實在恐怖。但此時驀地聽對方出言所說,頓時一愣。
“鹽茶?”不外乎他對此疑惑,像這種多是漕幫苦力漢子喝來解乏的粗茶,青冥劍竟會特地來取?
直覺中,陳晟覺得是有陰謀。
大龍不耐,他已打聽到了那位柳姑娘的住處,此時天光正好,雨後沏茶豈不美哉快哉?
陳晟見他神色,終是開口,“稍等。”
他返身回房,而大龍就這麼站在階下等着。
少頃,陳晟去取了茶包出來,拋了過去。
大龍探手一抓,臉上一笑,“不錯。”
話說完,他轉身便走,待至院門,輕功施展,宛若大鵬展翅。
而這時,纔有大理寺丞役從外進來。
陳晟搖頭擺手,揮退幾人,重新在椅上坐了。
身在公門自然眼力非凡,他方纔將那青冥劍手上的東西看了真切。
“跟柳姑娘有關麼。”陳晟眼中凝重深沉。
但轉而,他便鬆散下來,那人讓他幫忙照看已經是十多年前,而柳姑娘身份武功遠非他可比,自是不需他來操心的。
只是,想到那個初識憊懶謹慎之人,陳晟便不由長嘆。
竹椅搖晃,細風悠悠。
……
“你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掙扎求活。”
“給我講講。”
“苟且之事,說了煩心。”
柳施施略有不滿,但眸子裡的笑意自眼前這人出現便沒有消融過。
兩人已進了堂中,顧小年正襟危坐,身子略有僵直,因爲那人近在咫尺,就這麼靠坐在身側,臻首靠在自己肩上。
有些沉,他心裡忽而亂想。
“在想什麼?”柳施施微微仰頭,看着他的側臉。
頭髮灰濛卻乾淨整齊,臉頰蒼白消瘦卻無比熟悉。
她不難猜想身邊人經受了多少煎熬折磨,心中愈發心疼。
顧小年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柔軟溫熱,心裡如暖流淌過,如此安靜。
明明已長久未見,卻無絲毫疏遠陌生。
“我等了你十二年。”耳邊傳來幽幽之聲。
顧小年一怔,那如鋒般的眉宇忽而溫軟下來,不復凌厲。
他的眼裡終於出現了光芒,好似寒光遇驕陽。
但轉而,他薄脣輕啓,終於問出困厄十年所想所糾結之事。
“你是真喜與我在一起,還是因別事而有他謀?”
這話真似負心薄倖,字字如刀。
語出,他能明顯感覺到身邊之人一瞬的僵硬,轉而便是顫抖,那是傷心羞憤,委屈難過。
顧小年對其他可以做到鐵石心腸,但唯獨對她做不到。
但他還是如此問了。
柳施施擡首,離開他的肩膀,咬脣,眸如清泓。
他轉頭,目光坦然。
“原來你一直不信我?”柳施施哽咽鎖眉,語氣失落。
顧小年輕嘆。
兩人並非全然熟悉,只是共同經歷,相處時又沉靜安然,喜歡而享受這份美好,自然而然便心思走到了一起,有通透之意。
可於以前,於現在,乃至以後,所藏秘密終會成爲難以逾越的隔閡。
柳施施默然之後,道:“你想到了什麼?”
顧小年道:“我昨夜去過神侯府。”
柳施施臉色一白。
“不過我知道,他只是貪心,卻並非幕後之人。”
顧小年說着,忽而一笑,“魏央天縱奇才,橫壓一世,卻也糊里糊塗,而我纔是那條魚。”
柳施施聽的半知半解,心神卻沒來由地一跳,一如十年前那次。
她慌忙抓住眼前人的胳膊,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勸說,還是如何?可她當年只是奉諸葛伯昭之命,去顧山海家中尋一封折書,至於其他的全然不知。
柳施施本以爲眼前人所說的‘他謀’便是自己在初衷上的隱瞞,可當聽到所謂的‘魚’之後纔沒來由地慌亂。
她只差心意圓滿便是武道宗師,又習心血來潮,對此等預兆自然敏感。
顧小年看着她,輕聲道:“我確定的是,很喜歡你啊。”
他語氣輕顫,忽而原本許多想說的話卻一下止於齒間。
未踏武道時同一屋檐下賞風看月的溫婉悠閒;每日當差辛苦歸來後那雙清冷含笑的眸子;染風寒後那帶着淡淡藥香認真熬藥的身影。
初來神都那日恍若丟失的急切心亂;元夜心思初展而生的失落羞惱;大理寺再見時的安定平和,悠然美好;傅府的不捨別離,心酸苦楚;六扇門的擦身而過,形同陌路;北涼州共歷生死,旖旎逃亡;神都會時心意溝通,雲霧漸去......
等等諸般悵然,早於十年之間回憶千遍萬遍,深刻入骨。
一語情深,心意盡舒。
柳施施眼波流轉,兩頰暈紅,本是含羞帶怯,忽而纖腰一動,雙臂攬向身邊那人,臻首湊前,吻了上去。
顧小年身子一僵,微甜清香入鼻,一下瞪大了雙眼。
而相隔咫尺佳人呼吸微促,睫毛顫動,含羞大膽。
若不喜歡,豈會長滯偏遠小院,只爲多待共處;
若不喜歡,怎會每每相見心中柔軟,煩惱皆拋;
若不喜歡,無奈別離時,爲何會強忍心痛,惆悵難消;
若不喜歡,又怎會多做周折,耗費心力,只恐他遭懷疑連累;
若不喜歡,聞君赴北涼,孤身而往,捨命相隨;
若不喜歡,怎會十年孤寂,只爲等你。
“我堅信你未死,還會回來找我。”
“那如果......”
“武功有成,替你報仇,或青燈古佛,或隨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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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年知她有摯友親人,若爲情而捨身,則不義不孝。
兩人額頭相抵,柳施施眉眼舒展,脣角仍有晶瑩,此時見心上人傻愣模樣,頓時淺淺一笑,不給他開口機會,粉脣輕啓,齒舌印上。
歲月靜好時,彷彿有來自遙遠空幽的阻礙輕碎。
這一刻,柳施施氣海丹田如滄海橫流,周身真氣熒熒如芒,映地兩人如白玉無瑕。
一念通透,照見心意,她入宗師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