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鐵膽挑了挑燈芯,屋子裡立時亮了幾分。門邊窗縫溜進些許風來,吹得火頭明滅不定,照在童鐵膽的臉上忽明忽暗,可他卻混然不覺,依舊下意識地擺弄着油燈,臉上一副思索狀,似是在考慮如何開口。
蘇練見童鐵膽的模樣,知他一時半刻說不完結,怕那趙志敬等的心焦,會尋過來打擾幾人說話,忙低聲吩咐沙清源與那趙志敬招呼一聲,就說叔父有些家務事要交待,請趙兄在房中稍待片刻。沙清源卻怕這一來回間錯過童鐵膽的講述,遲遲疑疑地不想舉步。鍾鑰白了沙清源一眼,貌似不情願、實則歡快地跑了出去。
不多時,鍾鑰折返回來,童鐵膽打個手勢要她關好門戶,這才引出了話頭。童鐵膽從數十年前童虎引着江湖豪客抗擊倭寇來襲講起,與衆人逐一分說童虎如何殺了私通倭寇的沈國舅,如何被棲鳳樓知道消息趁童虎外出之際圍了童家老宅、屠了童家全族,自己如何被棲鳳樓擄去用刑,童虎如何冒死營救,又如何因數次入宮行刺復仇不成心灰意懶意歸隱山中。童鐵膽雖是講得簡略卻也花了兩三柱香時間,把幾個年輕人聽的一時血脈賁張,一時扼腕嘆息。
童鐵膽講得口乾,連飲了兩碗涼茶,又從腰間抽出旱菸袋,湊在燈上引燃,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這才從昔日回憶中回過神來,在一片青煙繚繞中“問”道:“你們可知道每年都有人從山外給咱們送些錢財吃食的事情?”
沙清源搶着答道:“知道,知道。每次都是鐵蛋叔您到山口去接那馬隊。過去以爲是因爲我們小所以讓您幹這活,後來我們大了還是不讓我們接手。我就好奇啊,所以我悄悄跟着您看了一回,回來也給練哥他們說過。”
童鐵膽咂了一口煙,舉起菸袋來朝沙清源腦袋上虛擊了一下“道”:“就你小子鬼大。去年那次我就覺得有人綴在我後面,若不是猜着就是你們幾個,送貨的那幫兄弟險些就要亂箭齊發把跟蹤之人射成個刺蝟了。”
沙清源摸摸自己的腦袋後怕道:“送貨的夥計也這般厲害啊?”
童鐵膽含着菸嘴,衝沙清源翻翻白眼,手上繼續比劃着:“這些事你們童爺爺也是讓我這一路找個機會說給你們聽的,反正你們也大了……小子你可給我記好了,那些可不是普通的夥計。我們童家本來就是魯西一帶的大姓,族人故舊無數,到了你們童爺爺這一代更是威名遠揚,交遊滿天下,門人弟子不計其數。棲鳳樓雖是攻下童家老宅,又怎能將童家的這些關係一網打盡?我們這一代有個傑出子弟叫做童鐵心,是我的嫡親弟弟,雖然比我小了兩歲,可武功比我高,心思也比我轉得活絡。你們童爺爺幾次入宮行刺都是他協助招募人手、打探情況,與童家有舊的各路人手都和他相處甚歡。待到你們童爺爺退隱之後,鐵心卻是不願放下這報仇的念頭,其他一些也存有報仇之志的青年子弟都願奉他號令,是以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成了童家餘脈的領頭人了。要說這小子心思轉得快,眼見以你們童爺爺的身手也不能行刺那狗皇帝報仇,他就琢磨開了,別看江湖人士單打獨鬥厲害,可架不住朝廷人多啊,這最大的勢力還是在朝廷,所以他就下決心混入朝中,把這最大的勢力抓在自己手中,再用這勢力與朝廷對抗。當時適逢北胡南侵,朝廷招募壯勇,於是他就選了一批精壯,改名換姓投了軍。嘿,以他的本領心機,不過短短几年便扶搖而上,如今已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了。知道咱們人手少,又不懂生產,怕咱們餓肚子,這每年往山裡運些東西都是孝敬你們童爺爺的。小沙子,你看到的那些押貨的夥計可不是普通的夥計,那都是老童家的精英,又在北疆撕殺了多年的,你說能不厲害嗎?”
幾個年輕人自小山中長大,原就不知什麼王法教化,聽見童鐵膽說起行刺皇帝、混入軍隊什麼的並不覺得大驚小怪,反倒都露出一副無限神往的表情。蘇練輕輕拍拍桌子讚道:“鐵心叔叔好膽色!改日一定要去當面拜會一下他老人家。想我義父教的一些兵法戰策的,有些地方總是不得明悟,與鐵心叔叔這樣在北疆拼殺多年的人討教一下必能大有所獲。”說着眼珠一轉,壓低了聲音問道:“我那鐵心叔叔莫非現在大同府?鐵膽叔您要去他那裡辦事?”
童鐵膽吐出一口煙,微笑着誇讚蘇練:“還是你小子心細。鐵心在陳倉縣也留了人手,原是爲了和咱們聯繫方便。我方纔買了馬順道去轉了轉,聽那主事人的口氣,近日北胡可能再度南侵,鐵心準備了這麼多年,怕是要趁機舉兵起事了。”
沙清源一聽興奮道:“如此大事爲何不讓我們參與其中呢?”
童鐵膽沉吟一下方“道”:“我也只是從這裡主事人的言談話語中聽出些端倪,又見他們大量採購馬匹、糧食,推出這麼一個結論,倒也不一定做得準。”搖搖頭,童鐵膽進一步解釋:“其實你們童爺爺一直是不主張他這麼做的。這些年我在山中住着,很多事也看得淡了,覺得你們童爺爺說得極有道理:殺官造反甚至斬了狗皇帝便能讓親人死而復生了嗎?刀兵一起,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暴屍荒野,妻離子散?我們是與當今朝廷有不共戴天的血仇,可是爲了一家的仇恨便讓天下再不太平,這樣做又是對的嗎?更何況鐵心積攢了這麼些年,也不過手握一鎮之兵,想與朝廷對抗還單薄了些,要再等下去,嘿,我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又能等幾年?想來這也是鐵心要藉着北胡南下的機會舉兵的原因吧。唉,我雖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石敬塘的例子,知道借外族之勢爲禍中原是要落下個罵名的,這纔想着去大同府勸勸鐵心。他這些年一心報復已經是有些着魔了,我勸他也未必管用,若能勸得他莫要與北胡結盟,兵馬過處多善待百姓便不虛此行了。”
看了蘇練等人一眼,童鐵膽又“道”:“鐵心爲人心機甚深。你們這幾個晚輩他雖是聽過名字,卻從未見過。我若冒冒然帶着你們同去,他要麼疑心我向你們童爺爺告了狀,要麼怪我不知保密泄了天機,必會與我生分許多,我再勸他便不一定好開口了。再說北胡那南院樞密使與練兒義父同名的事也是蹊蹺,想來必是個另有所圖的冒名李鬼。據說北胡近年南侵兵略皆由此人執掌,若是能查出他的底細,指證他不是真的“狼帝”蕭索,說不定北胡會由此內亂便無力南侵,鐵心也就能暫時息了舉兵的念頭。如此說來你們肩頭的擔子也不輕呢。”
蘇練等人相互看了一眼,覺得童鐵膽所言確有幾分道理,只得躬身應命,放下了與他同赴大同府的念頭。
童鐵膽又“道”:“想來你們童爺爺給蕭大哥治傷正倒了關鍵時候,也不好傳回信去使他分心。這些事情都靠我們自己處置了,只希望我安排的沒有差錯。”
蘇練寬慰童鐵膽道:“我們幾個一定諸事小心應對,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鐵膽叔您也別太過憂心了。”想了想又道:“只是今日結識的那個趙志敬,對我們幾個似有結交之意,與他一起行事怕是不太方便吧,還得找個藉口脫身才是。”
童鐵膽抽盡菸袋鍋裡最後一口煙,思索了片刻,把菸袋鍋在桌角敲敲做了決斷:“一會兒待我看看這小子。如果真是個離家出走的雛兒,你們倒不妨與他交往一段時間。聽你們描述,這趙志敬象是個大富大貴人家子弟,交往一下也沒壞處。”見蘇練等人露出不解之意,童鐵膽嘆了一聲才“道”:“鐵心現在幹得是誅九族的事情,棲鳳樓的手段江湖人盡皆知,我是怕走露了風聲,被人咬出你們也和鐵心有拐彎的關係,惹來殺身之禍啊。有個勳貴人家子弟作證你們一直跟隨他左右,想來也好避開朝廷鷹犬的訪查……幾十年前滅門那一幕,我可再不想經歷了。”
蘇練等人聽了都是不服,正要陳說自己並不怕死的決心,忽聽走廊上腳步聲響起,童鐵膽忙豎起手來,止住幾人說話。
只聽房門被人叩了幾下,趙志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蘇兄、沙兄、鍾姑娘,你們可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