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年紀輕些的,大多未聽過言嘯軒其名,也多少能感覺到此人絕非易與之輩。看着神情激盪的書公子,楊如是忽地有種猜測:書公子那帖《王子晉贊》少寫的那個“喧”字,是避諱音同字不同的“軒”字。他二人又有什麼聯繫?
孔憶舜嘟囔了句:“好狂妄的德性。”他也只是輕聲嘟囔了一句。
所有老一輩的高手,即便素未謀面,更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但對言嘯軒這個名字無不耳熟能詳。十幾年前,此人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可江湖中名聲之響,風頭之盛,比當今的‘武林四公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年前言家覆滅,他也不知所蹤,今日竟會在此現身。”包千海微微皺眉道。他能感受到言嘯軒神情冷戾殺氣凜然,絕不是來祝壽的。
“言家覆滅之前,言嘯軒已拜入太行派。近幾年偶有聽聞他的消息,但也真假難辨。”沈青揚補充道。鷹爪門位居京城,不少門人在六扇門中任職,江湖上的消息很是靈通,但對言嘯軒的動向也知之不詳。
“沈兄可與言嘯軒相識?”發問的是八極門中高手“神力王”丁肅。
沈青揚答道:“曾打過交道,但談不上什麼交情。丁大哥何出此問?”
丁肅搖頭道:“像他這樣的人,十年之中竟幾無音訊。不知他今日……”丁肅沒有說完,也無須說完。衆人和丁肅一樣,無不好奇言嘯軒爲何來此。
無人相問,也無人開口。廳中靜得,只聽到屋外呼呼的北風。人們看着言嘯軒,看着東方蒼雲。
東方蒼雲臉色蒼白,呆坐着,彷彿失了三魂七魄。他預感的不安成了現實。
言嘯軒靜靜地看着,良久,緩緩開口道:“你是自裁,還是要我動手?”
滿座皆驚。
東方蒼雲嘴脣微顫,並未答話。包千海起身勸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二位真有什麼過節,能否看在愚兄的面上,把話說開了,看是否有化解之法?”包千海號稱“青天判官”,爲人鐵面無私處事剛正不阿,江湖中人素來敬佩。他說的話,黑白兩道都會買幾分面子。
言嘯軒的聲音冷漠而堅定:“恩怨若憑言語就能化解,習武的意義也就所剩無幾了。”他手臂微揚,長劍猶如一道白虹,將面前那紅木條案連同書公子的那幅《王子晉贊》帖一劍劈成兩半。紅木堅硬而宣紙綿軟,一劍而罷,切口處光滑平整竟無半分瑕疵。
滿座無聲。
書公子起身離座,走到斷桌前。他雙目通紅,神情激盪,全無先前的灑脫淡然之意。他捧着個長條包袱,顫抖的雙手,如同他的聲音:“言……我……”他哽住了喉嚨,再說不出話來。
“讓開。”
“言…言二哥,我……我是言舒啊!”書公子哽咽道,他緊咬的嘴脣,已滲出血,恍若未覺。
東方蒼雲終於明白。他沒聽過言舒這名字,但對這姓氏再熟悉不過。言家,如同魔魘一般,這十年來夾纏着他,讓他食不知味,寢不遑安。
“言舒…言舒…”言嘯軒喃喃地念着,神情恍惚。他輕聲嘆道:“這十年裡,我被騙過七次。騙我的人,有的想殺我,有的想我爲他做事,有的圖謀我的武功劍法。他們冒充言家的人,有言家的佩劍,言家的武功,言家的故事……也許今天會是第八次,也許以後會有更多次,只要能有一次,讓我遇到一個言家的人,就足夠……”
書公子泣不成聲。
“你要是言舒,證明給我看吧。”言嘯軒的語氣依舊平淡,可書公子彷彿自其中聽出了激動與期冀。書公子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他緩緩解開包袱,裡面是精細的白綢包裹的一把劍,三尺三寸長,劍身薄而利,劍鞘漆黑如墨,居中刻着一個隸書的“言”字。這是言家的劍。
書公子又行了一禮,劍高舉過頂,隨之欠身下腰,長劍一挺。這招“禮敬聖賢”是嫡傳正宗的言家劍法,言家弟子比武較藝之時,後學弟子必先使此招,以示恭謹之意。
言嘯軒微微頷首,示意書公子進招。書公子長嘯一聲,劍光吐露,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言嘯軒刺去。這一劍平和中正,大氣凜然。是言家劍法中的一招“率性問道”。劍至半途,只見那道白虹由一變二,再化成四道,令人眼花繚亂,目眩神馳,分不清劍出何方,指向何處,但覺這一劍已將言嘯軒包裹在劍光之中。
在座的一衆高手中,閩南劍派江鶴,鐵劍門藍正德,玉女劍派石湘雲和雁蕩山賈寒等都是聞名江湖的劍道高手。憑這一劍,他們可斷定書公子的劍法已成氣候,不負其名。比起書公子來,他們無不更期待言嘯軒的劍法。
只見言嘯軒左手在劍鞘上一按,伴着震屋動瓦的一聲吟嘯,長劍陡然出鞘,貫入右手。他隨手一劃,只聽得“叮”地一聲長響,竟將書公子那四劍盡數擋下。須臾之間,雙劍四度相交,此聲未落,彼聲已起,是以聽來只是一聲響動。
在場衆人無不駭然。眼光高明之士能看得出,言嘯軒左手一壓,純是以內力迫劍出鞘。長劍一貫而出,力道一分不多,一毫不少,接劍後順勢擋住書公子那一招。這等內功修爲已屬高絕,而那一劍更是耐人尋味,看似是隨意一劃,但劍出時機方位力道無不把握地妙至巔毫。這等造詣,卓然已成大家。
書公子心中一招甫畢,長劍又至,連連進招。此時他的劍法全不似先前那般變幻莫測,卻是凝而不顯,含而不露,似是綿裡藏針。言嘯軒長劍撥撥挑挑……
包千海不禁讚歎道:“好劍法,書公子之名,果不虛傳!”江鶴等人也深有同感,他們看得明白書公子每一劍只出三分,鋒芒不露,令對手難以預判,更蘊藏着諸般變化,令對手顧此失彼。他們以自身武功驗證,自忖若換做自己,抵禦書公子絕非易事,除了倚仗更深的內力修爲見招拆招外,極難在招式上勝過一籌。可他們看言嘯軒,時而信手一撥,時而隨手一挑,舉重若輕,卻偏偏能將書公子的諸般精微繁複的後招變換皆盡封住。
書公子招式再變,衣袖生風,長劍掠地,與先前痛飲豪書相比,此時更顯疏狂磊拓。他連連出劍,招招皆是進手,險如萬仞絕壑,雄如游龍盤天,疾如駿馬揚蹄,千變萬幻,矯夭莫測。寒光閃爍,交織成一張大網,將言嘯軒緊緊包圍其中。
言嘯軒身在劍幕之中,任憑書公子妙招疊生,卻仍遊刃有餘,應對自如。只見他白衣飄飄,長髮迎風,閒庭信步之間,洋洋灑灑出劍,東一揮,西一刺,左一撇,右一截……端的是化繁爲簡,法度自成。
書公子攻,言嘯軒守,廳中劍氣縱橫激盪。
周楊、孫家淦等都是各門派弟子中的佼佼者,看到書公子的劍法,無不自嘆弗如。就連狂傲自負的孔憶舜,也再生不出和書公子一較長短的心思。
包千海、江鶴等也會暗自讚歎書公子劍法精妙玄奇,卻無不更關注言嘯軒……可縱然以他們眼界之廣,理解之深,於言嘯軒的劍也只能領略不足三成。言嘯軒手腕微抖,劍鋒稍側,搭在對方劍身之上,順藉着向斜引出,竟牽得書公子腳下踉蹌。
藍正德是鐵劍門中高手,看到此處隱有所悟,他仔細思索回想,待那二人又拆了十多招後,終於恍然,言嘯軒那一手,不僅僅是以柔克剛,也是以輕御重,以短搏長,以靜制動。平日裡練劍的疑難困惑,此刻雖不至於融會貫通,但也大有裨益,不禁慨嘆道:“原來劍,還能這麼使……”
八級門丁肅眉頭緊皺,苦思其中奧妙卻不得其所,不禁悵然若失,搖頭苦笑道:“我這輩子武功,感覺白練了。”
“多年前我曾見識過言家的劍法,言嘯軒的劍,有些相似之處,但總覺得,不大一樣。”雁蕩山賈寒疑惑道。
玉女劍派石湘雲說道:“言家的劍法在心在意而不在招在力,同樣的劍法甚至同一招,在不同的人手上也有頗多差異。而言嘯軒的劍,或許已超越了言家的劍法……”
“看來當年江湖上言嘯軒與貴派的陸姑娘交情匪淺,難怪石女俠對言家劍法如此瞭解。”江鶴陰陽怪氣地說道。
石湘雲聽得出江鶴言語中的譏刺之意,秀眉微蹙,冷聲答道:“敝派門戶之事不勞江掌門費心。”
丁肅忙岔開道,“不知東方兄弟怎麼看?”
東方蒼雲充耳不聞,緊緊盯着言嘯軒,盯着他手中的劍。
卻見言嘯軒長劍一拗,盪開書公子,輕喝一聲“小心了”,劍氣已吐,寒光隱隱。書公子撤後,橫劍身前,凝神以待。
言嘯軒攻的第一招。
劍出。
旁人不禁相顧愕然,倘若出招的不是言嘯軒,或已有人嗤笑出聲。這一劍非但不快,甚至慢吞吞的;非但不狠,反倒輕飄飄的;非但不玄妙,只顯得又拙又笨。縱然是武功稀鬆平常的後輩弟子,也能輕鬆破解。可所有人都清楚,這一劍絕不簡單。
身處其中的書公子,震撼難言。他只覺這一劍如同日升月落,斗轉星移,似是將天地之道也蘊藏其中。他生不出絲毫抵抗之意,只有束手待斃……
劍戛然而止。言嘯軒手腕一翻,劍風至處,將地上半闕書帖激得飛揚起來,緩緩落在他的手上。他淡淡問道:“你寫的?”
“是。”
“哼,就你這兩筆字,也能被稱作書公子?”言嘯軒的話語中有譏誚,更多是溫情,“倒是比當年強多了。”
書公子喜極而泣,“你……你認出我了!”
“你的劍法我指點得不比大哥少,怎會認不出來?”言嘯軒溫言道。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凌厲:“我大哥教授你劍法時,叮囑你什麼?”
書公子凜然道:“自始而終,莫忘初心。言舒不敢有片刻相忘。”
言嘯軒的語氣也緩和了不少,嘆道:“我不知道這十年來你經歷了什麼,但你的劍法狠絕險戾之意太盛。”
“言舒有愧,可是……”
“沒有可是。”
“是。”
“我那一劍,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
“可看懂了?”
書公子搖頭,面露慚色。
“你走吧。等你想明白那一劍,再來太行尋我。若是你想不明白,就不比來了,也別再用言家的劍了。”
能有書公子這般出類拔萃的弟子,無不是各門派的幸事。衆人不懂言嘯軒爲何如此苛求。書公子也不明白,但言嘯軒說的,他聽從。
“我還活着,言家就沒有覆滅。”言嘯軒傲然道。他頓了頓,溫言笑道,“能遇到你,真好。”
書公子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小心地、輕柔地、愛護地收起手中的長劍。他看着主座上的東方蒼雲,拾起地上的兩片字,淡淡說道:“若不嫌棄的話,我可再爲前輩寫一幅聯,輓聯,一書‘死有餘辜’,二寫‘死不足惜’,任君挑選。”說罷,他向言嘯軒拜了三拜,翩然離去。
屋外。
“是否要跟着他?”說話的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他面色微青,一身黑衣,隱沒在暗處。
“不用,重頭還沒到呢。”答話的是個美豔的女人,柳眉微揚,杏眼生春。眼角隱現的紋絡卻述說着她的年紀不再是豆蔻年華,卻憑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她鎖骨旁露出一片鮮紅花瓣的刺青,牡丹花,嬌豔欲滴。牡丹又被稱作雪夫人,象徵着富貴,在這女人身上,貴意盡顯,且帶着幾分妖媚。
“想不到書公子竟是言家人。”青面男人低聲說道,“言舒,屬下從未聽過這名字。”他看向身邊的美豔女人,江湖中人暗中評價她“心如蛇蠍,豔如桃李”,也只敢在暗中評價。他隱約覺得今日這個讓他既敬且畏的女人看上去有些不同。但他不會去想,更不會去問。
這是規矩,青花會的規矩。
“十年前,言家覆滅時,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何況,他也未必算是言家弟子,他是言嘯軒的兄長,言昊然的書童。”美豔女人說道,彷彿察覺到那男人正打量着她,展顏笑道:“如今他竟有了這般本事,不僅武功高強,還是個重情重義的俊秀後生,真叫人討喜,你說是也不是?”她的裙襬在寒風中飄動,顯露出誘人的身姿。
青面男人恭恭敬敬:“絕堂主明察秋毫,實令屬下敬佩萬分。”
青花會設誅絕陷戮四堂,美豔的女人是絕堂堂主絕嫣,這青面男人宋方平是絕堂的下屬。
“你在想什麼?”絕嫣嬌笑道:“眼睛不規不矩的,呼吸也粗重了。”
“屬下怎敢有此非分之想?”他忽地一掌用拍在自己胸膛,一口鮮血噴出。朔風之中,他的冷汗沿着額角淌下,融了嘴角的鮮血,滴落在地。
絕嫣冷哼一聲,看向屋內。
言舒走出宅門。他回首看去,大門阻隔了他的視線。他看不到,彷彿又能看到——屋中言嘯軒的身影,蕭索而孤獨,巍然如山,聳立在天地間。
言舒將腰板挺得更直了。
他是言家的兒郎。
言家的兒郎,是頂天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