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衙門,堂上居中掛着“明鏡高懸”的四字牌匾。手持水火棍的差役們站得筆直,神情莊重肅穆。
一位差役急匆匆地跑進堂內,向座上的一位主事官員恭敬地稟道:“大人,門外有人求見,說是大人的兄弟,東方宏漸。”他在刑部幹了小十年,頗有些看人的本事。雖說私下裡傳言這位年紀輕輕的刑部主事,是靠着父親蒙蔭混得這正六品的官位,他卻不以爲然,他明白這上司的才幹。
“哦?帶他進來吧,還是他又出什麼幺蛾子?”那主事官員放下手中的卷宗,向差役問道。他二十五六年紀,脣上蓄着一撇淡須。他是東方宏漸同父異母的兄長,東方鴻遠。
“大人明鑑,”差役恭敬地答道,“他不肯解下佩劍。”
“這樣,”東方鴻遠頭也不擡地說道,“帶他到後堂來。”
後堂,東方鴻遠端詳着東方宏漸,開口道:“四年沒見了,你變了不少。”
東方宏漸怔住了片刻。對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兄長,他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微笑着寒暄了一句:“大哥別來無恙。”他能感受到自己笑得僵硬,也能感受到彼此間的距離。他們兄弟二人年少時曾親密無間,但卻漸漸生出隔閡。因爲東方鴻遠雖是長子,卻是庶出,又身體孱弱沒有習武的天資,而東方宏漸受到的疼愛卻多得多。可縱然有再多嫌隙,在這時候,他們兄弟間不該如此生分。於是東方宏漸補上一句:“父親走了。”
東方鴻遠不鹹不淡地迴應道,帶着幾分陰陽怪氣:“我知道,或許還在你之前知道的呢。父親的壽宴辦了兩天。頭一天宴請官場的同僚,倒也沒忘了帶上我;第二天招待江湖同道,自然沒我的份了。當然你不同了。我知道他那兩天都盼着你,盼着你出席,他也好拜託那些有權有勢的親朋好友關照你。可你沒有來。結果你也知道,他在第二天的壽宴被人殺害,當年言家的人,言嘯軒。”
“是孫伯伯告訴你的麼?”
“最早還真不是聽孫管家說的。至於孫管家,那是兩天前,在他已將他的東方老爺入殮、守靈、出殯、下葬後,纔想起來知會我一聲。然後我去父親的墳前磕了幾個頭,哦,也代替你磕了幾個。”
東方宏漸心痛,又糾、又刺、又堵,因爲兄長的話語,更因爲自己沒能早些理解,沒能及時回報父親的愛。“我們終歸是兄弟。”
“兄弟?”東方鴻遠竭力保持着平靜,但他的嘴角抽動着,說話的語氣也高了幾分,“可他從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我!”他說着,低頭掩面。他不願讓面前的人看到自己的失態。
沉默了許久,東方宏漸開口問道:“你還記得那年父親帶我們登泰山麼?”
東方鴻遠不由回想起兒時的點滴,他們曾是親密無間的兄弟,而從始至今,東方宏漸並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地方。東方鴻遠緩緩開口道,“那是十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他說着,臉上也綻出溫暖的笑容,“我們先到了對松山,接着走十八盤。‘拔地五千丈,沖霄十八盤。’光是站在山腳向上望,都不禁生畏怯步。等過了昇仙坊,我是實在走不動了。真是挺佩服你的,那時你才七歲,憑着那股狠勁,硬是咬着牙一聲不吭地走完了陡峭的山道。”
“到了山頂一歇息,才發覺腳上磨了好多個水泡,疼得我齜牙咧嘴的。”東方鴻漸微笑道,“可在上山路上,聽着父親講着故事,倒真不覺得累。”
“是爹爹揹着我走了最後的‘緊十八’。我還記得,那一天的朝陽很美,爹爹的背膀,很寬,很暖。”東方宏遠說着,嘆了一口氣。他懷念那時的歲月,只是,再也回不去了……”東方鴻遠垂下頭,揉着額角,手臂遮擋住臉。東方宏漸還能隱隱看到兄長的面部微微抽搐着,也能聽出他的聲音中難掩的激動和傷痛。“我也想爲爹爹報仇,爲他討回公道,但……”他嘆了口氣,語氣凝重:“按理說朝廷要員被人殺害,該是要清查徹查的大案要案。但父親的事,魏公公親自來刑部打招呼,說不能查,也不能提。”
“魏公公?”東方宏漸皺眉問道。
“魏長風魏公公,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掌東廠、詔獄,權勢僅次於掌印的大太監王振王公公,也是宮裡朝中一手遮天的人物。”東方鴻遠解釋道。
“若說是江湖仇殺,能否找六扇門?”東方宏漸又問道。
“也是白費功夫。”東方鴻遠搖頭道,“六扇門,刑部,呵,都那樣…平常什麼忠君報國,什麼爲民請命,一個喊得比一個響;真要誰出了什麼事,找上他們,卻互相推諉塞責,都沒了聲音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使銀子。在這官場上,銀子辦不成的事不多,辦不成的話,是使的銀子不夠多。”
“那就使銀子。”
“但這事例外。上面有示意,使銀子也沒用,打個水漂聽聲響,至多不過是發張懸賞。可六扇門的懸賞,百八十兩銀子的賞額,也就只對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有些用。”
“還有一個辦法。”東方宏漸緩緩開口道,“父親歸根結底是江湖人,江湖人江湖事該歸於江湖。”
“江湖中的事我不就不太懂了。”東方鴻遠搖頭道,微有些不快,“你既然已有了主意,沒必要和我磨蹭兜圈子。”
“要對付的人是言嘯軒,最有效的辦法也未必能奏效。多一條路,總歸是好的。”東方宏漸解釋道。
“最有效的辦法?”東方鴻遠問道。
“懸賞,青花會的‘天青懸賞’。”
東方鴻遠不得不承認,這是最有效的辦法。有效的辦法往往伴隨着昂貴的代價——銀子。曾幾何時江湖中有很多事是銀子辦不成的,隨着“天青懸賞”,這類事越來越少。東方鴻遠盤算了片刻面露難色,“你準備多少賞銀?刑部雖不是什麼清水衙門,可我一時半會兒也只能湊三千兩銀子。
“銀子的事大哥不必擔心。”東方宏漸取出一疊銀票,印着大通錢莊的字樣,在大江南北任何一家錢莊都能全額兌換,面額最小的也是一千兩。
這一摞厚厚的銀票讓東方鴻遠想到這些年他們兄弟二人的境遇,大相徑庭。他想到這些年,他的兄弟在江湖中順風順水,師長關愛,同輩追捧,這一切有東方宏漸自己的努力,也離不開父親在背後付出的無數金錢、人脈與心血。而東方鴻遠自己呢?他付出的血汗絕不比他的兄弟少,但踏入這官場宦海,面對的卻是上司的非難,同僚的排擠,下屬的猜疑。至於父親又給過自己什麼?只有一個“裙帶”的難聽名聲。就連他初進刑部,上下打點所花費的一千多兩銀子,還是他的母親典當首飾湊出來的。他心中的溫情被痛苦和妒恨取代,竭力地以平靜的口氣說道:“銀子都有了,就去辦吧。我還有別的案子要忙……”
“我知道你們和青花會底下有來往。你也知道我不方便找他們。”東方鴻漸猶豫了片刻說道。
東方宏遠搓了搓額頭,好似恍然大悟,“我怎麼忘了,我的好兄弟可是武當派的掌門弟子,名門高徒,前程似錦!哪怕爲的是死去的父親,也不能和青花會扯上關係啊,污了自己的聲明如何是好?”
東方宏漸毅然道:“爲報父仇,哪怕付出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我不能累及師父和武當派的名聲。”
“也是。”東方鴻遠點清了銀票,撣了撣,譏諷道:“真體貼啊,這種不太見得人的勾當,還是由我這狗苟蠅營的刑部官員來乾的好。這是六萬兩銀子,‘天青懸賞’的賞額能有三萬兩。”
“抽成這麼高?”東方鴻漸問道。
“青花會抽一成半。可別忘了我爲你辦事,多少也撈點辛苦錢吧。”東方鴻遠微笑道。
東方宏漸輕嘆道:“大哥你若是需要銀子,拿去用就是,不必這樣。”
“別,千萬別。這都是你的銀子,我哪兒消受得起?我缺錢自己會想辦法。”東方宏遠冷笑道。
“這就是你的辦法?”東方鴻漸反脣相譏道。他明白兄長態度的變化,可他心寒兄長在殺父之仇面前,還和自己計較這些。
“刑部衙門朝天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你要不願意,走人就是。”東方宏遠冷言冷語道。
東方宏漸認真地看着自己的兄長,從未感覺他是這般陌生與冷血。他平淡地說道:“我路過大堂時,看到頭頂上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匾。太久沒擦拭了吧,都蒙了層厚厚的灰。再會。”
東方鴻遠點着手上的銀票,漫不經心地答道:“哦?是麼?那不過是個裝飾罷了。我門自己人不會去看,看到也不會往心裡去。再說,就算擦乾淨,過不了多久又會髒了。不送。”
看着兄弟離去,只留下嘲諷的冷笑聲,東方鴻遠狠狠地將手中的銀票摔在地上……
東方宏漸回頭看去,厭惡地想道:“這刑部的衙門,怕只有門前的那一對石獅子是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