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熏熏,楊柳茵茵。
午後,去往大同府的官道旁,陳軒宇銜着片竹葉,倚着路邊的老樹,看着一旁的騾子搖着尾巴,嚼着鮮嫩多汁的草葉。他比騾子悠閒。
遠處有車馬行來。爲首的大漢年約四旬,身材魁梧,揹着把長刀,騎在高頭大馬上,濃密的絡腮鬍打理得整齊,隱隱可見左臉上有一道傷疤,顧盼之間頗有氣勢。陳軒宇暗讚一聲,見那大漢身後車上掛着“平順鏢局”的旗號,心道:“平順鏢局,陣勢不小。跟他們搭個夥,路上也熱鬧。”
那大漢也留意到陳軒宇,長衫方巾書生打扮,腰間別着把劍,習慣使然生了兩分警惕,拱手問道:“小兄弟可知此去大同府還有多少里程?”
“這個…”陳軒宇起身還禮,剛一開口就犯了難,不知該如何自稱,該稱“在下”吧,這詞他從未用過,還陌生地說不出口;若稱“學生”或“晚生”,他自詡江湖人多過讀書人,索性直截了當,“我也不大識得路。”
那大漢又問道:“小兄弟這是去哪兒啊?”
“赴京趕考。”
“左近一帶並不太平。我看小兄弟獨自出行,還配着劍,可練過武?”
陳軒宇不願說謊,於是“如實相告”道:“曾跟着縣裡的衙役學過幾手,總被他嫌棄……”他繼續道:“大叔若不介意,咱們路上搭個伴。你給我講講江湖事,我也能說說詩詞文章。遇上豺狼虎豹什麼的,也好有個照應。”
那大漢聽了,心中好笑:“這小子讀書多了,見識也短了。一路官道哪來的什麼豺狼虎豹?”他看陳軒宇形貌討喜,也願結個善緣,就答應了,互通了姓名。
那大漢正是平順鏢局的戚嵩,如今意氣風發,與當年在雅棲客棧中的落魄天壤之別。四年前平順鏢局瀕臨絕路,許是上天眷顧,天無絕人之路,鏢局竟絕處逢生時來運轉,這四年來境況一日好過一日,如今聲勢遠超往昔,已算得上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鏢局。
戚嵩一行鏢師、趟子手共十餘人,其中二男一女年紀與陳軒宇相仿。一人五短身材,形容木訥,背微有些駝,走起路來帶着外八字。陳軒宇和他聊了幾句,也只是陳軒宇在說,那人只報了姓名,“狄秋”二字,再不發一言。另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上,腰間配着長劍。劍像是好劍,至少從劍鞘上看是的。他冷冷瞥了陳軒宇一眼,神情傲然;但和身邊的女子說話時又是另一番模樣,殷勤乃至卑微。那女子叫江婉月,生得容色標緻,面帶風霜,憑添了幾分韻味。她向陳軒宇歉然笑道:“我們家葉大哥外冷內熱,看着不近人情,但心腸很好的。若有失禮,我代他陪個不是。”她的嗓音略有些沙啞,別有一般滋味。陳軒宇聽得心中一蕩,道了聲“不敢”。那高傲青年葉彬,聽江婉月說“我們家葉大哥”,喜得臉上堆了笑,對陳軒宇也友善起來。陳軒宇心中暗笑,跟着客套了兩句。
途中陳軒宇陸續聽說平順鏢局之事,道是四年前,戚嵩、範辰二人走鏢回程的路上救了個重傷垂死之人。那人姓嚴單名一個莊字,爲報救命之恩加入了平順鏢局。平順鏢局的發跡也因此人而起。幾年裡,此人大敗無數黑道綠林,令鏢局聲名遠播。今日平順鏢局之興盛,可與萬通鏢局、三合鏢局分庭抗禮,在江北的地界僅比遠泰鏢局爲遜。
陳軒宇更好奇那位嚴莊的來歷武功,卻沒有問,也不便問。他就算問,鏢局衆人也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會實說,說了他自己也未必會信。
天色漸晚。
戚嵩見前方有一人站在路中。車馬駛近,那人依舊站着,站得筆直。戚嵩發令,車衆止步。陳軒宇看那攔路之人,衣衫襤褸,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總而言之,從頭到腳;言而總之,總腳到頭;一言以蔽之——很醜。那人雖醜,醜又何妨?何況那人雖醜,看着卻英氣勃勃,可稱得上“英醜”。他腰間別着一柄殘破的短刀,鏽跡斑斑。刀刃已有些卷,還有兩處豁口。
戚嵩開口笑道:“勞駕兄弟行個方便,移下尊步。”鏢師走鏢奉行“三分保平安”,帶三分笑,讓三分禮,飲三分酒。遇事以笑迎人,以禮待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手。
陳軒宇想着那人多半會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財。”這一套。怎知那人惜字如金地冷聲道:“這是官道。”
“當然是官道。”戚嵩說道。
“你們能走,老子也能站。”那人冷笑道,“你說老子擋了你的路。在老子看來,你們擾了我看夕陽的興。”
戚嵩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那人的話,乍一聽無理又無禮,可仔細想想呢?
那人又說道,“要老子讓路,也成。有個條件。”
“但請吩咐。”
“賠給我剛纔那抹夕陽。”那人說道,“或者,把貨留下。”
此言一出,連陳軒宇也意識到,兜兜轉轉了一圈,終是攔路劫鏢。一衆鏢師戒備起來。他們這一行,只有寥寥數人能聞達天下;渴求並致力於名揚江湖的,也是少數;更多的,不過是些平常人,平常的本事,平常的想法。他們唯一的企盼,就是安安穩穩地走鏢,踏踏實實地賺上個幾兩數錢的銀子,勉強餬口,湊合養家。若是遇到強人劫鏢,他們會拼命,甚至也會喪命。因爲他們選擇了這一行,或者,他們本就沒有選擇。
這就是江湖,鏢師的江湖。
戚嵩也曾是這類人。他曾是,而如今不再是了。如今他有着自己的抱負,有着自己的雄心壯志。他不動聲色地問道:“敢問兄臺名號?”
“常德志。”那人破刀一橫,志氣滿滿。
陳軒宇沒聽過常德志這名字,但看此人這副尊容,怎也不像是“得志”的模樣。戚嵩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當然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況且對方單槍匹馬面對他們人多勢衆卻毫無懼色,想來不是什麼易與之輩。他留意到常德志腰間別着一片竹葉,更是心中打鼓。那片竹葉青翠欲滴,但在戚嵩看來,如同判官的奪命符。他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忐忑:“不知常兄與竹林幫常幫主怎麼稱呼?敝鏢局對貴幫向來景仰,從不敢有失禮得罪之處……”
“什麼長幫主短幫主的?”常德志不待戚嵩說完,不耐地打斷道,“老子沒工夫跟你盤道,亮傢伙吧!”
戚嵩老成持重,沒有冒然出手。而葉斌年輕氣盛,已然按捺不住,出言喝道:“先試過我的劍!”話音未落,他已翻身下馬,一步搶上,身隨劍至。一縱一躍間未必有多迅捷,但乾淨利落。常德志滑步向側,避開劍鋒,呼地還了一刀,斬向葉斌肩頭。葉斌一矮身向前竄去,自常德志袖底鑽過,回削一劍,徑取對方背心。常德志兵行險招,全不顧葉斌這一劍,反手掄刀,橫劈對方腰肋。
葉斌不想對方全然不顧自身安危,出手竟似搏命一般,不由心中生怯,翻身後躍。待得刀鋒掠過,葉斌纔敢飛身上前,長劍挑出,呈三分攻勢,留七分餘地;而常德志頂肘橫刀,搠向長劍,卻是運足了力。怎料葉斌一劍竟是虛晃,待常德志反應過來,已收勢不及;葉斌左腿橫掃,正中膝彎。常德志踉踉蹌蹌跌出數步,方纔拿樁站穩。他雖輸了一招,仍不懼不餒,挺刀再上,與葉斌激鬥開來。
二人刀來劍去拆了數招。平順鏢局衆人再不復如臨大敵的樣子,甚至說有笑起來。就連戚嵩也舒展了眉頭,大感心安。陳軒宇更是大感失望,本期待這二人間會有一場大戰,怎料竟是這般光景。在他看來,常德志的武功,用“人如其貌”來形容倒也恰如其分,亦或許,他的相貌比起武功,還要俊了幾分;至於葉斌,劍法雖屬上乘,但修爲尚淺,使將出來華而不實,快而不穩,與江婉月口中的“劍法高超的少年英豪”相差甚遠。
陳軒宇看得無趣,向狄秋問道:“狄大哥,剛纔戚大叔說到什麼竹林幫,好像頗有些忌諱。那竹林幫是什麼來頭?”
狄秋只是“嗯”了一聲,陳軒宇更無趣了。好在江婉月回答了這個問題,“江湖中最大的綠林幫派。綠林你知道吧?”
“打家劫舍的強人。”陳軒宇指了指常德志繼續道,“這位仁兄不正是他們的人麼?”
“綠林幫會,都有各自的規矩,說了你也不懂。總之,那常德志不是竹林幫的人。”江婉月別了別髮釵說道。
陳軒宇更好奇了,又問道:“那竹林幫的幫主也是姓常?”
“常德勝,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江婉月倒是耐心。
“常德勝,常德志,聽這名字就知道,明顯是兩兄弟嘛。”陳軒宇笑道。
江婉月搖頭笑笑,再不說話。陳軒宇討了個沒趣,轉頭看向打鬥的二人。
葉斌早已看出常德志的武功大不如己,少了顧慮,越打越是順手,高躍低躥,攻勢漸漲;而常德志已是力漸衰竭,原先尚能勉力支撐,此時已是應接不暇,破綻連連。他回刀護住左翼,右側門戶大開。葉斌看清,“着!”地一聲叱,手腕輕挑,長劍自右殺至,正中常德志手臂,鮮血長流。
葉斌一招得手,氣勢更盛,精妙劍招滾滾而出。陳軒宇不禁心中暗贊,此人卻非自己先前所想那般中看不中用,這幾招勁力收發拿捏地恰到好處,換做自己應對起來也絕不容易。至於常德志,更是全然辨不出虛實來去,只覺劍光閃閃,看得頭昏腦漲。
片刻功夫,常德志連中數劍,眼前一黑,向前跪倒而去。常德志一發狠,驀地單刀稱地,滾跌在地,鮮血沾了塵泥,滿身皆是,更顯得他的神情猙獰可怖。他深吸一口氣,卻提不起力,癱坐在地。
“平順鏢局,不是你能動的。”葉斌冷聲說了一句。他看着常德志,靜靜地看着,眼神中有冷漠,有嘲弄,有不屑。這是勝者居高臨下的姿態。
鏢師與綠林,如同一枚銅錢的兩面,不論如何翻轉,終是對立的。
葉斌傲然轉身,昂首闊步。他太年輕,年輕得忽略了身後的危險。成長往往要付出代價。
常德志掙扎着站起身來,追上葉斌,斬出一刀,帶着恨,帶着痛。
“斌兒小心。”戚嵩急聲喝道。
常德志收起了刀,揮出了拳。一拳狠狠打在葉斌背上。葉斌只覺背後一陣劇痛,飛跌出去,咳出一口血痰。他困惑、憤怒、羞恥。
常德志一刀劈了上去,虎虎生風。
看着常德志的刀,葉斌出劍。他感到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平靜,不再有困惑、憤怒、羞恥,甚至什麼都感覺不到……
一年前。
“把我當成敵人,出手。”嚴莊不着喜怒。
葉斌誠惶誠恐地搖頭。
“出手。”
葉斌咬牙,出劍。他從心裡敬畏着嚴莊。正是此人,改變了平順鏢局,改變了葉斌的人生軌跡。這一劍很快,很厲。從前他連想都不敢想。他欣喜,激動。
而嚴莊倏然伸出兩指,將葉斌引以爲豪的一劍夾在指尖,紋絲不動,穩如磐石。他失望地問道:“我是怎麼教你的?”
葉斌認真答道:“劍始於身,無眼耳鼻舌身意;劍行於念,無色香聲味觸法;劍出於心,以眼界至意識界十八屆皆空。”
“什麼是‘空’?”
葉斌若有所悟地問道:“嚴二叔的意思,出招之時心如止水吧。”
嚴莊搖頭道:“無蘊劍法,五蘊無心。既然無心,又何所謂心如止水。”
葉斌似懂非懂。
劍光蓋過了晚霞。
常德志倒地。
戚嵩大感欣慰,頻頻點頭;江婉月美目中異彩連連;一衆鏢師彩聲如雷。
而葉斌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覺,他沉浸在此刻這奇妙的平靜中。此刻他比往常看得更明,聽得更敏,感覺得更清楚。他只盼能留住這種感覺,但這種感覺愈來愈淡。
至於常德志,又有誰還在意?平順鏢局的一行車衆,轔轔蕭蕭,伴着夕陽漸行漸遠。
常德志痛苦,屈辱。他沒有流淚,因爲他看到面前有個青年端詳着自己。男人不在人前流淚。
“臭小子,要麼殺了我,要麼滾。”常德志冷聲道。
“我爲什麼要殺你?又爲什麼要滾?”自然是陳軒宇,他覺得常德志的話莫名其妙,就像常德志覺得他也一樣。
“那你想怎麼着?”常德志不禁來氣。
“救你啊。”陳軒宇理所當然地答道,“你受的是外傷,不輕,也不重。”他又胡亂吹噓道:“藥到病除,手到擒來。你別不信,上好的金瘡藥。”他說着,摸向懷中,卻尋不到。他恍然地拍了拍腦門,訕訕笑道:“在包裹裡,稍等啊。”
常德志無奈,看着陳軒宇從行囊中取出個小瓷瓶,又見他捋起左袖,拔劍,在臂上拉出一道口子,血汨汨流出。常德志愕然,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陳軒宇笑道:“心裡有點過意不去。最後那一劍,我本想相救的,但看得太入神了……而且我也沒那本事。再說也試試這藥效。”傷藥是吳盛配置的,靈藥。陳軒宇挑了些藥粉,塗在傷口上,瞬時只感一陣清涼,疼痛頓輕,只有些許麻癢,想要輕輕搔撓。
他向常德志笑道:“忍着點,別叫。”常德志哼了一聲,不予理睬。陳軒宇邊上着藥邊說道:“從背後出手偷襲,這行徑不大見得光。”
“你很不恥吧?”
“有點,”陳軒宇也不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但你收刀出拳,也沒那麼礙眼了。”
常德志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當時看着他的眼神,就忍不住出手。”他身在綠林,雖說同樣是做沒本錢的買賣,劫財,殺人,但綠林不是盜賊,不是匪寇,他們有自己的規矩:不牽連無辜之人,不欺凌女流之輩,不沾染紅白之財……也不在暗處偷襲。
常德志不願多說,好在陳軒宇也沒有追問。
“你武功不濟,身子骨倒也硬朗。”陳軒宇上完了藥,除下了自己的長衫,“你這件衣服髒爛地不成模樣了,我這身你就湊合着穿吧。我包袱裡倒是有件新衣裳,可那是我孃親手縫製的,不好給你,見諒。這匹騾子也留給吧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你又流了這麼多血。好了,後會有期。”
常德志聽着陳軒宇絮絮叨叨着,有些好氣,有些好笑,更有感動。
剛走出不遠,陳軒宇又折了回來,“差點忘了,這傷藥也留給你。”
“不敢受。”常德志拒絕道。
“就你這身手,都敢單槍匹馬劫人家鏢,倒不敢收下一瓶藥?再說,這東西我用不大上,你就不一樣了。你幹這行,手上功夫又那麼潮。有備無患。再會!”
常德志看着陳軒宇的背影遠去,消失在夕陽中。
夕陽如血,如官道上殘留的點點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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