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詞未必差到哪去,也說不上多好,若不是吳盛唱過,陳軒宇也不會記得。
翠兒沒聽過,聽了也沒什麼感觸——當然也因陳軒宇唱得不怎麼樣。她身處這青樓紅館,聽過、也唱過太多的情詞愛曲;見證過、經歷過太多的悲歡離合。她愛過,也傷過,沒那麼輕易被打動。至於此類詞曲,引經博典或有優劣之別,遣詞用句或有高下之分,卻不那麼重要——對於作者也好聽者也罷,只要能打動自己的,就是好的;只有能打動自己的,纔是好的。
陳軒宇沒有想聽的曲,卻有想問的話。“翠兒…姑娘,你可知門口那幅對聯是誰寫的?”笑接江湖英雄客,喜迎天下風流心。
“一年多前媽媽請人寫的,”翠兒答道,“是位年輕的書生公子,很招人喜歡,幾個姐妹至今還惦記着呢。媽媽花了一百兩銀子,當時覺得討了大便宜似的,可現在卻很是後悔。”
“這是爲何?”陳軒宇奇道。
翠兒笑道:“聽說如今再請那位公子寫一幅聯,只消十幾兩銀子就夠了。”
陳軒宇更覺有趣,可惜再問下去翠兒也知之不詳,只得悻悻作罷。他又問了第二個問題:“左邊桌坐的那位是什麼人?”此刻齊鋒身邊多了位客人,帶着面輕紗擋住大半邊臉。
翠兒瞟了一眼說道:“那是齊鋒齊捕頭,他旁邊那姑娘我不認得。”
陳軒宇稍加留意,也意識到那客人是女扮男裝,而且扮得並不高明。或許是因她的身材太纖巧,儀態太優雅。陳軒宇忍俊不禁。“怎會有男人生得這般白嫩?”他說錯了話,錯得不知重不重,但很離譜——女人的心眼有時小得如同文人的筆桿。不要在一個女人面前誇讚另一個女人。
翠兒哼了一聲。陳軒宇反應過來,他未必算得上天賦異稟的佼佼者,卻也明白翠兒不悅的緣由,於是補上一句,雖不情願也有些違心卻是此時此刻該說的話。“像翠兒姑娘似的。”可惜他的臉皮比起大同府的城牆還是薄上些許,說出口後暗自腹誹,又轉而問道:“齊捕頭是公門中人,怎麼還來這裡?”
這一句話哄得翠兒芳心頗悅,“來這裡的官宦人家多了去了,也屬他們最難伺候。至於齊捕頭,他到這來從不冶遊玩樂,只是隔幾日會來坐坐,確保無人賴賬滋事。”說到這裡,翠兒壓低了聲音:“媽媽每月都會給齊捕頭不少銀子呢。齊捕頭的本事大的很,抓過好幾個大盜,大同府裡的風吹草動沒有能瞞得過他的。聽說他本能進六扇門的,但他手頭不檢點,收了不少不乾淨的銀子……”
說了幾搭話。翠兒問道:“公子晚上可要留宿,翠兒會好好服侍的。”
陳軒宇嚇得一激靈,口中的面險些噴了出來,趕忙道:“不不……我吃完就走……”
陳軒宇想喚鴇母先結了賬。鴇母並沒理會他而是到樓梯口,迎着正從樓上搖搖晃晃走下來的公子哥。那公子左擁右抱,環圍燕繞,好不逍遙自在。他身後跟着個隨從,也摟着個姑娘。
“薛公子這就走了?恁得狠心,讓巧兒和春香獨守空閨?”鴇母笑道。
那薛公子沒好氣地答道:“你當我想呢!會試將近,家裡管得嚴,不讓我在外頭眠花宿柳。以本公子這才學,用得着像那些窮酸書生那般寒窗苦讀?笑話!”他瞥了陳軒宇一眼,不屑地搖了搖頭。他見陳軒宇沒有理會,只道怕了,一隻手在左首的女子腰上捏了一把,得意道:“巧兒你說是不是?”直惹得那女子咯咯嬌笑:“那當然!公子高中後可別忘了人家纔是。”
薛公子更志得意滿,“等本公子高中回來,收了你倆填房!”他又對鴇母說道:“我過兩天啓程赴京,這段日子兩位姑娘你可好好伺候着。”
鴇母諂笑道:“哪兒敢怠慢了,我們飄香院出了狀元夫人,燒香供着還來不及呢!”
陳軒宇搖頭嘆道:“傷風敗俗。”他既沒有壓低聲音避免薛公子聽到,又沒有提高聲音刻意令薛公子聽到。
薛公子面色不善。鴇母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琢磨着該說些什麼圓了這場子,又該怎麼把那臭小子轟走,免得波及到她這飄香院。翠兒神色擔憂,偷偷拉了拉陳軒宇的袖子,暗暗使了個眼色。陳軒宇迴應着眨了眨眼,雖不知翠兒是擔心他的安危,還是怕自己受到牽連。
令陳軒宇所料未及的是,薛公子並沒來找自己麻煩,而是在旁桌停步,與齊鋒寒暄着。齊鋒不擅長亦不喜歡寒暄,應付了兩句敷衍了事。薛公子仍沒有走的意思,手撐在桌上,他醉得不輕。他雖醉,人卻不老,稱不上醉翁;他的心意不在酒,當然也不在山水之間,而是女色——齊鋒身邊的少女。薛公子不愧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一眼便看出少女是扮的男裝;他或是也看得出她是難得的佳人尤物。
“這位姑娘很是眼熟,我們見過吧?”薛公子的開場白很是俗套。他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卻非情場。
少女沒理睬他,別過頭去。
薛公子不僅未着惱,反倒添了幾分興致。他斟了杯酒,說了句有些水平的情話,“看你一眼,渾若再夢中;喝一口酒,夢又醒了。夢裡夢外,你讓我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他伸手,摘向少女的面紗。
“自重。”齊捕頭冷冷道了一聲,卻沒有阻止。
薛公子不予理睬,他手伸至半途,忽覺後腦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那女子見薛公子倒向自己,眉頭微皺,縮手撤肩,抽了把空椅子,右掌畫弧蓄力,掌緣在椅背上一推,不偏不倚地撞在薛公子腰間,不輕不重地消了薛公子前跌的力道。
薛公子站直了身子,他弄明白了砸在自己後腦的是一隻酒杯。他四下看去,目光鎖在陳軒宇身上。
酒杯也確是陳軒宇擲的。他多少有些好奇,那女子面紗之下究竟是怎樣的容顏;也惡趣味地想着,若是那女子長得貌似無鹽慘不忍睹,會不會嚇得那薛公子把喝得酒出來。可他看不慣薛公子這德性,擲出了酒杯。隨後他看到那姑娘出手應對,着實吃了一驚。那姑娘應對的一招,是上乘的小巧功夫,三五個薛公子都能隨手收拾了,自己倒是多此一舉。他撓了撓頭,笑了起來,“不好意思,手滑了。”
薛公子氣勢洶洶地走了過去,腳下一踉蹌,撞到了個端茶的夥計。他怒火更盛,狠狠一拳砸在那夥計臉上。夥計慘叫倒地,頭磕到了樓梯角上,鮮血直流。打翻的滾燙茶水濺在他身上,臉上、手上。夥計叫得更慘了,痛苦、恐懼。他連滾帶爬地跪在薛公子身前,搗蒜似的磕着頭。“小的瞎了狗眼,擋了公子的路。薛公子您大人大量,饒了小的這回。”他用燙傷的手狠狠抽打着通紅的臉,痛得牙關緊咬,卻顧不得自己的傷勢。他自己也覺得,薛公子那身衣衫比他的傷、甚至他的命更來得重要。他不會去想,是薛公子撞到他身上,還是他擋了薛公子的路。這原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薛公子與他的身份,雲泥之別。
樓下這番鬧騰引得不少客人和姑娘出屋看個究竟。膽小的客人怕招惹事端,悄悄會了銀子走了;有些膽大的留下瞧個熱鬧。卻沒有人爲那夥計鳴不平。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誰會爲人微言輕的夥計去得罪有權有勢的薛公子?
何況這種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他們自己也常常扮演着薛公子的角色。
陳軒宇上前,溫言道:“放心,沒多大事,別怕。我去給你打盆水沖沖,將養兩天就好了。”可那夥計看陳軒宇如同閻王派來拘命的陰差,驚恐地躲着,嘶啞地吼道:“你…你走,走遠點!”
陳軒宇一怔之下,衝着夥計罵道:“滾!狗咬呂洞賓!”他一把推在夥計胸口,推得他一個趔趄。
那夥計嘟囔着罵了一句,偷偷瞥了眼薛公子,見薛公子沒有留難自己的意思,鬆了口氣,踉蹌地、小步地、輕輕地、飛速地逃了開去。
陳軒宇看着薛公子,從頭到腳,從腳到頭,都令他生厭,“那個…什麼什麼東西的,哦,薛公子,你是這科的舉人?”
“這時候了想巴結我?晚了!”薛公子惡狠狠地。
“我想說的是,”陳軒宇搖頭笑道,“跟你同科,真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