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軒宇又上了路。他在大同府耽擱了一天有餘,也沒經什麼大事、奇事,卻已覺得其樂多多,回味無窮,令他本就餘留不多的趕考之志又消磨了幾分,只想着信步天下,暢遊江湖了。
不出兩日,陳軒宇已至逐鹿郡,距京城只剩一兩日的腳程。逐鹿郡隸屬京師保安州,歷史悠遠,相傳當年黃帝在此地大敗蚩尤,開基立業。
天晚。起了風,上了雲,飄起了雨。
淅淅瀝瀝的春雨,飄落在身上,透着新鮮,附着生機,載着希望。他閉上眼,張開臂,擁抱這春雨。他慢悠悠地溜達着,看着路上零星的行人,倉惶地躲着雨。他笑着搖頭——走得快了,前面不還是下着雨?爲什麼不享受這春雨,而是要去躲?人在躲雨的時候,又可曾想過雨的感受?
他很無聊。
雨勢漸疾,陳軒宇也不再那麼無聊,加快了腳步。他停在一座老宅的門檐下避着雨,猶豫了下,輕輕叩門。應門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伯,紅光滿面,笑容和煦。他從面相上看是個君子,心廣,於是體胖。陳軒宇略顯侷促地開口道:“在下途中偶遇大雨,想借寶莊暫歇片刻,待雨停後再上路,不知方便與否?”
“好說。”那老伯笑道,爲陳軒宇撐了傘,領他進門,“離此地最近的客棧也有十多里路。公子要是不嫌棄的話,還是在敝莊歇息上一晚,待明日再趕路的好。這裡是李家莊,敝莊莊主自然姓李。小人是這裡的莊丁,叫阿胡就是了。敢問公子怎麼稱呼?”
“免貴姓陳。”陳軒宇答了句,取了些碎銀子,“那就叨擾一晚了。胡老伯,這些銀子可夠?”他從莫吃吃那發了一筆小財,兌了一錠金子,如今手頭很是闊綽。
阿胡笑着拒絕道:“積德即是行善,助人就是爲樂。不敢收銀子。”
“胡老伯境界高啊。”陳軒宇讚道。
“這是李老莊主的規矩。”阿胡笑道,領着陳軒宇進了偏廳,見過了李莊主。李莊主名伯義,過了花甲的年紀,慈眉善目的,身子看着康健。
廳中生着一堆火,燒得旺旺的,將屋裡照得亮堂,烤得暖融。屋裡有些避雨的人,一個書生喝着茶,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夜仍裝模作樣地搖着扇子;一個賣油的小販,有些拘謹地縮在一角,一枚一枚地數着銅錢,滿意地點了點頭;還有陳軒宇相識的平順鏢局一衆人,圍着幾口鏢箱席地而坐,說着話,吃着乾糧。這是鏢局的規矩,出門在外,鏢不離人,吃喝自備。
陳軒宇上前問候了聲,打了個招呼。戚嵩和江婉月迴應了兩句。話不投機,陳軒宇到火堆旁,烘烤着衣服。好在鞋襪沒溼,穿在身上也不大難受。
門外又走進個挑夫,拎着又長又寬的扁擔,想是已卸了貨,來這莊裡歇腳避雨。他身形瘦高,披着油布雨衣,帶着一頂破斗笠,仍難掩臉上的病容。他看了眼陳軒宇正在火堆旁,就不再湊上前去,尋了個無人的角落,將扁擔小心地搭在牆上,坐在地上休息着。
屋外雨勢漸緩,淅淅瀝瀝地下着。平順鏢局半數人就地歇息了,剩下的守着夜;賣油的小販已離去;那挑夫耷拉着頭,像是睡着了;書生回了客房。陳軒宇也有些倦了,正欲離開,聽到門外傳來交談聲。
“雨都快停了,我們直接回去就行了,幹什麼非來這啊?”這聲音又嬌又柔,帶着些刁蠻任性,脆生生的,像是黃鸝在翠柳上清唱,如同銀鈴在曉風中搖曳。陳軒宇不由自主地住了腳步,彷彿倦意都消散了大半。
“爲師昨晚今夜觀測星象,知曉此地有事發生。再者說來,咱趕了一整天的路,這不是怕你累着麼。”陳軒宇聽到那答話之聲,心中一鬆,想道:“還好那是她師父,不是她丈夫。”他不禁搖頭一笑,“我瞎尋思什麼呢。這姑娘說不定長得豬不叼狗不啃的呢。”他雖這麼想,卻還是期待着。
“哼,淨瞎說。昨晚上你去賭錢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今晚一直下着雨,哪兒有星星?”少女的語氣中帶着些笑,又恍然道,“啊,我知道你爲什麼非要來這了,你是惦記着李莊主的美酒呢。”陳軒宇聽了, 也好奇那師父又是何等樣人。
“阿胡,快叫李老頭過來,帶着那壇老白乾,陪我喝上兩杯。”那師父哈哈一笑,進了門,撣了撣身上的雨水,徑直走向正北的主座。此人未及知天命之年,鼻樑高挺,雙目炯然,下頷蓄着半長的鬍鬚;他一身長衫還算合身,但不知多久不曾清洗,已分不清原本是白色還是灰色,與腰間別的那口精光燦然寶劍大不相稱。若是從背後看去,此人頗像是修道有成的前輩高人;但聽了他說話,再看到他的笑,笑起來有些油,有些賊,也有些猥瑣,那仙風道骨的印象便蕩然無存。陳軒宇不禁想着,若是將此人的佩劍換成幡旗,旗上再寫個什麼“陰陽五行,十卦九靈”,十足十地是個半路出家學了三兩個月缺篇殘頁的《周易》就摸着石頭過河蒙老李坑老王的江湖騙子。
陳軒宇巴巴地望向門外。少女停在門外,收起了傘。藉着火光,他隱隱看到,看得不太清楚,那少女的一雙手,嬌巧、白嫩。她一蹦一跳地進屋,活潑得像是這場春雨。她穿着一雙米白色鳳頭鞋,鞋面上濺了兩滴泥點;一身橘黃色的窄袖花邊襦裙,襯出窈窕的身段;腰間別着劍,憑添幾分英氣。少女雖尚未長成,帶着青春的韻味,更是動人。
她見這屋中有許多人,小吃了一驚,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就連鍾情於江婉月的葉斌都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
看清了她的容顏,陳軒宇再也移不開目光,他腦中不知道在想什麼,或是什麼也沒在想;不知道是一片混沌,還是一片空白……這感覺就像,暈得像喝醉了,懵得像是在夢中。並不像,他從沒喝過這麼美的酒,也從沒做過這麼美的夢。她的頭髮微微發黃,並未盤成辮子,而是隨意地一紮,有一縷散着,輕輕綰在耳後。一張鵝蛋臉,肉嘟嘟的,柳眉淡淡,眼波盈盈。嫩得吹彈可破的皮膚,白皙中微微泛着紅,似是春日裡的桃花。
這張臉稚氣未脫,但在陳軒宇看來卻美得不可方物。她遠遠的,他看着她,直勾勾地。她向火堆旁走近,一步一步。他忐忑地期待着,想看着她,卻又不該,不能,不敢……他盯着火堆,偷摸地,以眼角的餘光,瞧她一眼。一眼不夠,可他也只敢看上一眼。他看清她似笑非笑的嘴角上有一顆淺淺的小痣……他不知道她是否發覺自己在偷偷瞧着她,又期待,期待她也留意自己;又怕,怕她以爲他的輕薄。
火堆中的柴燒了大半。一截柴火噼啪作響,柔柔的火光跳動着,彷彿映着她的容顏。
李莊主進了屋,與避雨的衆人客套寒暄。那師父不耐煩地招呼道:“李老頭快來坐,好久不見,可想你了!酒呢?”
李莊主告了罪,笑着在上首左側的椅子坐下,帶着罈陳年的白乾。“是想我的酒了吧?”
“都想。”那師父笑道,向少女招了招手,“過來倒酒。”他有意無意地瞥了陳軒宇一眼,雙目精光燦然,看得陳軒宇多多少少有些心虛。
少女向李莊主請了安。李莊主笑道:“幾年不見。小女娃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師父不以爲然地搖頭笑道,“只是在你面前裝得乖巧點,其實還是那個滿山亂跑到處撒野的瘋丫頭。”少女聽了,在師父胳膊上擰了一把。師父誇張地作出副呲牙咧嘴的模樣,“看吧,我說得沒錯吧!”
李莊主笑着,親自倒了酒。那師父埋怨道:“你說你也是的,不弄幾樣小菜下酒。算了,這麼素着喝吧,一醉方休。”
李莊主只陪了兩杯,酒量便難以爲繼。師父正感掃興,陳軒宇上前毛遂自薦道:“在下斗膽,向先輩討一杯酒。”
“酒就在這兒,自己拿。”
陳軒宇伸手去取。那師父左手一欄,分出兩指,截向陳軒宇手腕“太淵”“神谷”二穴。虧得陳軒宇反應得快,剎那間翻腕縮手避開,不禁吃了一驚。對方這手點穴功夫,認穴之準就絕非泛泛,更爲難得是出手突兀,全無預兆。陳軒宇更有種感覺,對方只出了幾分力,大有保留。
那師父也有些詫異,“呦呵,小子有兩下子。正無聊呢,來玩玩。”
“請賜教。”陳軒宇歉身抱拳,擡身之際倏然出手,掌成鷹爪直取而出。那師父右手持着酒杯,還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左手揮出,衣袖生風。陳軒宇距對手尚有一臂之隔,卻覺自己這一爪如搗棉絮,如擊敗革,再難前進分毫。他心中微微一驚,左掌跟上,雙掌錯擊,始將這勁風化解。
“嗯,不錯!”師父眯着眼,微笑着讚道。陳軒宇還道是贊他的武功,只聽對方又跟了一句,“這酒真不錯。”陳軒宇初習武時與陸老二交手便吃過心浮氣躁的虧,此刻在少女面前受人如此詆損,又惱怒,又尷尬,出手卻不急不亂,雙掌飛出,又向那師父酒杯奪去。他幾年裡拳腳上也下了功夫,但修爲甚淺,所學又駁雜,多是東一鱗西一爪的,真正拿得出手的招式不過寥寥。此刻爲了爭着一口氣,更是因在那少女面前,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指戳掌截拳打爪鉤,倒也有模有樣。
平順鏢局之人注意到二人交手,雖不是衝着他們,也暗自留心着。戚嵩不由自責自己看走了眼,以爲這小子只是個文弱書生,誰知武功頗佳;葉斌校印着自身武功,不悅地哼了一聲。
可陳軒宇想奪取酒杯也無異於癡人說夢。那師父武功實是高極,從始至此都不離座位,還只用單手相御。數合來往,陳軒宇看得仔細,那師父不過是手臂平揮直送,拳掌間變換並無甚高深精妙之處,但細下想來,實是將招式能化繁爲簡,每每出手全無絲毫多餘動作,內力精強更是匪夷所思,掌風至處,令陳軒宇只覺面前似是有一堵無形之牆,舉動維艱。
那師父一掌迫開陳軒宇,又將酒杯端起。“就是此時。”陳軒宇眼前一亮,縱身向前,雙掌連拍。那師父依舊是雲淡風輕,單手左支右擋,應接地毫不費力,倏地探出手來,在陳軒宇肘上一託,竟顯現將他摔了出去。他剛笑出聲來,卻見陳軒宇踉蹌了兩步後,忽地立足站定,竄了回來,雙掌齊出。師父“呦”了一聲,頗有些驚訝,也意識到陳軒宇想扮豬吃虎,故意賣得破綻。他回手一圈,懷抱成圓,將陳軒宇擋下。陳軒宇右手翻卷,將對方手臂擋住,左手取向桌上的酒杯。只見師父手在桌案上一拍,那隻酒杯忽地彈起,卻沒有一滴酒濺出,此等掌力,委實出神入化。陳軒宇不及驚歎,翻手抄向酒杯,卻見那師父凌空一抓,酒杯竟平平飛入他手中。
陳軒宇雙目圓瞪,微張着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師父見狀,大是得意地笑道:“班門弄斧,笑掉大牙。”
“這…這是‘凌虛馭氣’……”陳軒宇尚未回過神來,喃喃道。凌虛馭氣,說得玄些就是隔空取物。這功夫與人交手沒有多大用處,練起來說容易也容易,所難也難。容易在這功夫並不繁複,只要具有些武學根基,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難卻難在只有身具有精絕內力方能運使把握。江湖中能有這等造詣的鳳毛麟角,就連吳盛也未必有此修爲。
“嘿,想不到你還有點見識。”師父微微驚詫道。他心想:“這小子身手可以啊,鷹爪門的鷹爪裂石功,缺德道人的分筋錯骨手,竟然還有我派的‘繚垣掌’。嗯,不僅是武功,這聲東擊西的計策也挺機敏。還有,他看我那小徒兒,眼裡並無色心,品性也過得去。不知他是哪位高人的弟子。”他心裡這麼想着,嘴上說的卻是另一番話,“你小子武功亂七八糟的,只靠着點小心眼卻沒屁用。而且你忒不檢點,色眯眯地盯着我小徒兒瞧。估計你師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軒宇又是氣惱,又是無奈,琢磨着此人衝着這不留口德的損勁,難不成是莫詩詩的什麼長輩。他正欲反脣相譏,看到那少女向他笑着努了努嘴。她的一雙眼似是說着“我師父就這德性,別和他一般見識。”陳軒宇與她目光相接,想起了家鄉關帝廟門前的那兩顆棗樹,心裡甜的就像那棗花蜜一般,原本的一股火蕩然無存,索性裝作沒聽見。
“喂,你師父是誰?”那師父沒好氣地問道。
“是個德高望重的前輩高人,和你不大一樣。”陳軒宇沒好氣地答道。
師父哼了一聲道:“看來這酒你別想喝了。”
“李莊主,在下向你討杯酒喝。”陳軒宇笑道。
李莊主笑着遞過酒杯,噎得那師父悶了滿滿一杯。陳軒宇向他做個舉杯的姿勢,一飲而盡,卻沒想到這酒極烈,嗆得險些咳出聲來。
少女看陳軒宇這狼狽樣,“噗嗤”笑出聲來。
她笑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