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詩詩近些日子過得很無聊,最爽快的事,莫過於昨日不小心將米粒吃進鼻子,連打了四個噴嚏。至於其他的,平淡而平凡。他搶了一間珠寶行,因爲手裡短了銀子,又沒找到錢莊,只能將就了;他砸了一家綢緞莊,因爲什麼,他記不清了。
他花了五兩銀子在一家古玩店裡強買了一隻南宋的梅瓶,用來當夜壺,第二天就扔了,因爲他不會帶個夜壺上路,又嫌那瓶口太小。
他又在一個青樓的姑娘身上花了十二兩銀子,還搭上了一枚價值不菲的翠玉扳指。然後,他把她灌醉了。然後,他就走了。因爲他突然沒了興致,也不喜歡在姑娘喝醉的時候做那種事。
他是老手了,看得出這姑娘是強作歡顏。婊 子愛鈔,姐兒愛俏,這再正常不過。這句話用在男人身上,就顯得文雅多了,“婊 子愛鈔”,則變成“君子愛財”;而“姐兒愛俏”也成了“君子好逑”。至於強作歡顏,那又如何呢?歡場中的笑顏,少說有七八分是虛與委蛇。歡場之外不也是如此?笑容是歡場女子的面具;世上又有多少人不帶着面具?而笑容,哪怕是做出來的,也會帶給人愉悅。
他還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匹好馬,騎了三十多里路,就送人了,送給了個瘸腿的老頭。
老頭的腿本不瘸,只是走起路來慢慢吞吞,顫顫巍巍的。他走在一條窄路上,走在莫詩詩前面。
“好狗不擋道。”莫詩詩還算客氣,畢竟他揚起的是馬鞭,而不是長鞭。
或許老頭想着莫詩詩會“籲”地勒馬,自己便可順勢倒在地上。出乎老頭的預料,莫詩詩竟“駕”地策馬……將老頭撞翻在地後,他兜轉馬頭,緩緩踱到老頭身前,讚賞地撫了撫馬鬃,響亮地吹了聲口哨,居高臨下,睥睨着老頭。
“哪兒有你這麼騎馬的?!”老者叱道,“我腿瘸了,你說怎麼辦吧?!”
“行了,接下來的話我替你說得了,你省點兒唾沫星子。你得先裝出副惡狠狠的樣兒,說非拉我去見官不可。然後我一聽就得怕啊,怕得尿一褲子,不對,是拉一褲子那種,苦哈哈地求你高擡貴手。接着你就訛上老子仨瓜倆棗一壺醋錢,就大人大量地原諒我了。哦,走前還叮囑我一句以後騎馬小心着點。”莫詩詩挖着鼻孔,起先用小指,可怎也不盡興,換了食指,挖出一大塊穢物,搓成團彈向老頭。
“我不是碰瓷的!”老頭的辯解中帶着幾分惱羞成怒。
“喲,難不成您老是吃飽了出來散散步消消食兒?”莫詩詩揶揄着,“我想出個好主意。”老頭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得什麼藥,可他知道對方口中的“好”好不到哪兒去。
“你看這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嗯…適合殺人滅口。放心,這活兒我拿手,就疼一下。”莫詩詩翻身下馬,捏得指節“咔咔”作響。
這回出乎意料的是莫詩詩。那老頭既沒有半點驚懼之意,又不存絲毫憤怒之心;反倒鎮定又閒在地笑了,“稍等片刻。上路前,讓我吃頓飽的,吃頓好的。”
聽到老頭這句話,莫詩詩的眼睛亮了;看到、聞到老頭從懷中取出的吃食,他的眼睛綠了,“其實,我也不是非殺你不可。告訴我,哪家店?”
“好像還不太夠。”老頭抹了抹嘴,“我最近手頭緊。”
八十二兩七錢十三文。這下手頭緊的成了莫詩詩,錢袋比昨天從綢緞莊搶的衣裳還乾淨。
“沿着路向南……”老頭剛開口就被莫詩詩打斷,“哪邊是南?”
老頭無奈地指了指,“走上十來裡地,有條岔路,沿着左邊道,再走個一里多,有個小漁村,那家店在村南首。”
莫詩詩慢慢悠悠地說道:“我還有幾個問題,你認認真真地,想好了再回答。”第一個問題,也是他最關心的問題,“那家店,真的好吃吧?”他自己也給出了答案,“我就算信不過你說的話,但我的鼻子不會騙我。”
“第二個問題,你是專程來給我下套的吧?”
老頭猶豫了片刻,如實答道:“是。我也是受人指使,至於是誰指使我的……”
莫詩詩趕忙擺了擺手:“誰指使,什麼目的,我不問,你也別說。知道就沒意思了。”他想起了陳軒宇,只有那小子和自己一般無聊。在他二人看來,這很有聊。
“我早說了我不是碰瓷的,”老頭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也不是散步的。”
“最後一個問題,你的腿真瘸了麼?”
“沒有。”
“嘿嘿,你說謊了!”莫詩詩憨厚地咧嘴笑道,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這匹馬也留給你吧,看我心多好……”話音甫畢,只聽“啪”地一聲,伴着老頭撕心裂肺的慘叫,莫詩詩大笑着揚長而去。老頭牽了馬,罵罵咧咧地,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些事這世上大多數人這輩子不會做一件,但對莫詩詩而言卻平淡得乏味,平凡得無聊。
但這些日子的平淡與平凡,都在這頓飯上找補回來了。
沒有一道正兒八經的菜餚,只有肉,酒,餅。肉是煮得爛熟的狗腿,又香又鹹又辣,用荷葉包裹着,盛在缺了口神的粗瓷盤裡。酒是黃酒,狗肉與黃酒是絕配,比才子與佳人還要般配。裝酒的壺不太講究,碗也髒兮兮的,但酒燙得正溫,口感正佳。餅是現烙的,麪皮金黃,熱氣騰騰。
莫詩詩狠狠地啃了一口狗腿,如餓虎撲食,又如惡虎撲食。骨頭硌得他牙疼,他痛並快樂着。桌上的骨頭已累了一大摞,比旁邊喝得一滴不剩的幾隻酒壺僅矮了一寸多點。他打了個嗝,甩了甩汁水淋漓的雙手,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緊接着,他拿起最後一張餅,蘸滿了肉汁,三兩口吞下肚中。他已吃了七八成飽,也不過才七八成,“老趙,再上兩斤肉,兩壺酒,兩斤餅。”話音剛落,他又趕忙補上一句,“再來一條狗腿!”
老趙是店主,應了一聲。莫詩詩深吸了一口氣,聞着濃郁的肉香,巴巴地伸長了脖子,像是等待着發榜的舉子,像是盼着丈夫歸來的小媳婦。他吞了口饞涎,戀戀不捨又津津有味地嗦着已啃得乾乾淨淨的骨頭……
這是一家小店,比莫詩詩想往的小店還要小一點。前後四間土坯房,只有兩間是店面,後屋起了口竈,除了燒飯還做儲物之用,擱置了些雜貨;前屋稍敞亮些,但牆角堆了兩隻酒罈佔了一方地,餘下的也只夠不太擁擠地擺下幾張粗木矮桌,十來張小馬紮。門口掛的老布簾子像是這些日子才清洗過,仍是油膩膩的。
這家小店在一座小村中。小村不過百十戶人家,位於揚州城北,高郵湖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村的村民多以打漁爲生。
而這家在漁村裡賣狗肉的小店卻頗有名,因爲開店的老趙是狀元。這位趙狀元名叫趙一甲,他當然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金榜題名的科舉狀元。他沒讀過書,也沒提過筆,自己的名字三個字連在一起倒也認得,且會寫中間的那個“一”字。
趙一甲這輩子沒提過筆,只提過刀。刀能殺人,但趙一甲的刀當然不是殺人的刀,殺人這種事,他不敢,也不想,也不敢想。他的刀是屠刀,他是十村八店最好的屠戶,是殺魚宰豬屠狗的狀元。他殺過的魚,還填不滿高郵湖;他宰的豬屠的狗要少些,少得豬見了他不敢哼哼,狗見了他不敢汪汪。
趙一甲被稱作狀元,不僅在於他殺得多,更在於他的手藝好。他殺魚,不論是大魚小魚,鯉魚、鯽魚、鱖魚、鱸魚,只消幾刀,就能將魚的心臟腑剖得乾乾淨淨,連腥味都淡上三分。他宰豬,只要兩刀——一刀進,一刀出。一刀捅進脖頸,豬還活着;一刀出來,血都流不了多少。血流得多了,肉就死了,味道就差了。他屠狗,但人們不知道趙一甲用多少刀,怎麼屠狗,他從不在人前屠狗。
每天都會有村民找趙一甲殺魚,各種魚。最早他殺魚會收幾文錢,有人給得少了他也只是笑笑算了,畢竟都是左鄰右舍街里街坊。如今每天還有不少人找他殺魚,但很少有人再給他錢了。趙一甲也不太在乎,依舊每天樂顛顛地殺着魚,因爲每次他殺魚,都有三五個半大的孩子圍着他看。他喜歡孩子,但他快四十歲了還沒有孩子。
逢年過節時,會有些村民合着請趙一甲宰豬。村民們請他宰豬會給他錢,因爲他宰豬從不收錢;然後村民們假意堅持給他錢,然後他真的拒絕收錢。每次過節他都宰豬,他每次宰豬都像過節一樣。“快去看趙狀元!”“有什麼好看的,我昨天才找他殺過魚。”“不是,趙狀元要宰豬了!”“是麼?我這就去!”“嗯,我去知會其他人。”趙一甲宰豬不收錢,因爲他喜歡衆人圍擁着他,稱讚着他的那種感覺,好像他真的考中了狀元一般。至於村民們心裡怎麼想,他不知道。或許知道,但不在乎。
趙一甲不太喜歡“趙狀元”這個稱號,因爲他雖被叫做“趙狀元”,但他畢竟只是個屠戶,不是真的狀元。可村民們依舊叫他“趙狀元”,因爲村民們喜歡那麼叫他。
村民們喜歡叫“趙狀元”,多少帶着些鄙夷的調侃與嘲弄的戲謔;而他們不喜歡趙一甲這個人,有五個原因。
其一。因爲村民們大多是漁民,而趙一甲是屠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說得重了些,但對於與衆不同的人,人們往往會帶着些牴觸與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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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因爲村民們覺得趙一甲傻。村民們找他殺魚宰豬都不收錢,這該賺又好賺的錢都不賺,這不是傻是什麼?
其三。因爲村民們沒有趙一甲有錢。村民們大多是勤奮的、樸實的漁民,五天裡面要打三天魚,才曬兩天網;而趙一甲每天不過殺殺魚、宰宰豬、屠屠狗,甚至殺魚宰豬都沒錢可賺,憑什麼比他們有錢?或許是因爲趙一甲煮的狗肉好吃,釀的黃酒也不錯,村民們隔三差五地會去吃上幾口,喝上幾杯;也或許因爲趙一甲吃穿都很省,又不嫖不賭的。於是村民們覺得趙一甲更傻了,不會賺錢就算了,連花錢都不會。就算攢了銀子,又有什麼用?四十歲的人了,不還是連媳婦都娶不到?
其四。趙一甲得罪過村長的女兒。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趙一甲才被稱爲“趙狀元”七八年。
端午節那天,趙一甲宰了一頭豬,引得村裡三十多人圍觀叫好。那頭豬不是村民們請他殺的,是他自己買了招待一位朋友的。趙一甲殺了豬,割了豬頭,切了兩斤豬腸,兩斤豬肺。剩下的都分給了村民,也未取分文。那時候村民就已經覺得趙一甲很傻了,這麼多這麼好的豬肉,就這麼白白分給別人,這不是傻是什麼?招待朋友用卻些豬腸豬肺的腌臢東西,不是傻是什麼?還非要現殺一頭豬,不是傻是什麼?
趙一甲的朋友叫桂子壽,年近花甲,住在揚州城。桂子壽常來趙一甲的小店,村民們慢慢也認得他了。趙一甲和桂子壽看上去並無相似之處,趙一甲又矮又胖又黑;而桂子壽又高又瘦又白。趙一甲看着粗魯,性子卻老實敦厚。別人逗弄他,他笑笑;別人欺負他,他忍忍。而桂子壽生得白淨,卻是一副暴脾氣,至少馮老九感觸頗深。
馮老九是趙一甲的鄰居,是村裡有名的大嘴巴。馮老九像其它村民一樣看不起趙一甲,仍還是三天兩頭地去趙一甲的小店裡吃上小半斤狗肉,兩張餅。馮老九很早就認得桂子壽了,他也看不太起桂子壽,因爲桂子壽是趙一甲的朋友,因爲桂子壽也很傻。桂子壽要是不傻,怎麼會和趙一甲交朋友;桂子壽要是不傻,怎麼會常常跑上幾十里路來趙一甲的小店?馮老九看不太上桂子壽還因爲馮老九自己是個漁民,他雖然不知道桂子壽是幹什麼的,但肯定不是漁民。
馮老九是聰明人,聰明地給桂子壽起了個“桂公公”的綽號,因爲他覺得桂子壽的樣子像是宮裡的公公,雖然他沒見過公公到底什麼樣。“趙狀元”與“桂公公”,像是狗肉與黃酒,絕配。“桂公公”這綽號很快傳遍了全村。馮老九更覺得自己聰明也更得意了。
某日,馮老九又去了趙一甲的小店。店裡坐了兩桌人,一桌是兩個村裡的大人物,一個是村裡捕魚最多的漁民,一個是村長的兒子;另一桌是桂子壽。
馮老九向兩個大人物打了招呼,兩個大人物也應了他一聲。他忽地覺得自己也是大人物了,就帶着些大人物對小人物的和善與友好,向桂子壽也打了聲招呼,“喲,這不是桂公公麼,又來找趙狀元了?吃好,喝好!”
誰知桂子壽站起身來指着馮老九的鼻子臭罵道:“桂你媽的公公!你媽管老子叫‘桂老公’,你他媽該管老子叫什麼?!”
馮老九愣住了。他這麼聰明,當然不會捯飭不過來這層關係;他只是沒想到,桂子壽是這般不識好歹,竟敢當着兩個大人物罵他這個大人物。他下不來臺,惱羞成怒地推了桂子壽一把,推了他個踉蹌。
桂子壽愣也沒愣,抄上把殺魚的刀就衝向馮老九。趙一甲忙攔住他。桂子壽走向後廚,放下了殺魚的刀。還不等馮老九喘勻了氣,桂子壽又衝了出來,手裡拿的,是宰豬的刀……
在那之後,村民們也只敢在背地裡叫“桂公公”了。
趙一甲和桂子壽能結成朋友,或許因爲他們都是無妻無子的孑然一人,或許因爲他們都很傻,也或許因爲他們都用刀。趙一甲用刀殺魚宰豬屠狗,而桂子壽用刀殺人。桂子壽並不是江湖中的武人,他曾是個劊子手。
桂子壽比趙一甲幸運,除了趙一甲,他還有一個朋友;桂子壽比趙一甲不幸,因爲他那個朋友已經死了。
那年的端午,桂子壽來找趙一甲,帶了兩壺燒刀子。燒刀子是劣酒,劣酒往往是烈酒。燒刀子擺在桌上,擺在桂子壽做的一盤豬頭肉、一盤豬下水旁。兩盤肉、一壺酒,祭奠一位老友。趙一甲與桂子壽吃着狗肉,喝着另一壺燒刀子。狗肉配烈酒,也是佳配,就像不得志的才子與風塵中的姑娘。
趙一甲吃了大半條狗腿,桂子壽喝了大半壺酒。趙一甲聽着,聽桂子壽時而口沫橫飛,時而老淚縱橫地講着他另一位朋友的故事。趙一甲素來佩服桂子壽的見識,也從不懷疑他說的話。
桂子壽說他那位朋友是個大人物。
“有多大?像村長的兒子似的?”趙一甲小心翼翼地問,在他眼中,村長的兒子已經很大了。
“村長的兒子算個狗屁!”桂子壽呸了一聲。
“那…像村長似的?”在他眼中,村長是最大的人物了。
“村長算個狗屁他爹!”桂子壽又呸了一聲,“我那朋友,跟老皇上稱兄道弟的!”
趙一甲不太相信。
桂子壽又說,他那位朋友若是沒有死,會和趙一甲成爲朋友的。
趙一甲更不相信——比村長還大的人物,怎麼會和自己這種小人物結成朋友?
但趙一甲聽桂子壽說得多了,卻將信將疑起來。那人的那些轟轟烈烈的事,若是假的,桂子壽卻言之鑿鑿,說得繪聲繪色;但若是真的,若是真的……
他問:“你那個朋友,叫什麼?”
“言昊然。”
趙一甲想着桂子壽的那位朋友,也想着去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
然後,他就得罪了村長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