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詩詩連贏五局,手中的銀子連翻了五番,已堆了一小堆,一千六百兩整。旁觀之人大呼過癮,甚至有人口頭上賭起來莫詩詩還能再贏幾局。當然也有人眼紅,想着跟風下注撈上一筆,卻被攔了回去。
笑面虎臉上還掛着笑,笑得還是那麼好看。“莫爺還要再賭麼?”
“當然。”
“敝店的現銀怕是不太夠了。要是不嫌棄的話,咱們去櫃上換了銀票再賭?”笑面虎問道。
莫詩詩應了,跟着笑面虎到櫃上兌了一千六百兩的銀票。待他回座後,卻發覺周遭瞧熱鬧的賭客們已被賭坊裡的護院轟走七七八八。“好戲來了。”他心裡暗道一聲,搓了搓手。
“磨嘰什麼呢?”莫詩詩翹起了腿,手指點了點骰盅。
骰子落定。
“買定離手。”
又是全下,押小。同樣是一千六百兩,輕飄飄的銀票遠不如沉甸甸的銀子那般有氣勢。
開盅,五六六,十七點,大。
莫詩詩吹了聲口哨。笑面虎遺憾地笑道,“可惜啊,莫爺這把手氣不太好,但願下次能贏回來。”
“你都這麼說了,那就接着來。”莫詩詩笑道,“你得借我些銀子來翻本吧。”
“莫爺要多少?”
莫詩詩掰着指頭算着,好在這問題還難不太倒他,“三千二百兩。”
笑面虎笑道:“三千二百兩太多了……”
“那就折半,一千六,再少可不行了。”
“好。”笑面虎將剛贏來的一千六百兩銀票遞迴,又搖起了骰盅。三粒骰子“滴溜溜”地轉着,像是頑皮的孩童在屋裡打鬧,鬧得累了,睡了……
莫詩詩自詡有三項絕活,當然不包括他自認爲如飯量般平平無奇的武功。其中的一項就是骰子,他擲骰子或搖骰子的本事可謂一絕,三粒也好五顆也罷,要幾點就是幾點,要三五六出不來一二四,像“一柱擎天”或“二龍出水”的花活,抑或“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這類圍骰,都是信手拈來。他會擲,會搖,當然也會聽。尋常骰盅骰子,他就算邊唱着小曲邊挖着耳朵,也不會聽錯一點。但此時賭坊的骰盅骰子偷偷換過了,骰盅是裡外兩層實木製的,中間空了一層,隔了聲響。莫詩詩心想:“這色子裡也有貓膩。得,咱騎驢看場本——走着瞧。”
“大。”莫詩詩又是全下。
一二五,八點小。
“可惜啊。”笑面虎遺憾道。
“這下你總該借我三千二百兩了吧。”莫詩詩笑道。
笑面虎一臉爲難,“莫爺說笑了,敝店小本經營,還請先還上那一千六百兩。”
“你看我像是有一千六百兩的樣子麼?”他混了起來。
“敝店可差人陪着莫爺去取,但敝店有些規矩,望莫爺體諒,借的銀子時候久了也要算一點點小利的。”
“多少利?”
“不多,三天五分利,三天後這一千六百兩連本帶利就是一千六百八十了。之後利滾利就更多了,莫爺還是早些還上的好,免得多花冤枉錢啊!”
“要是我還不上的話,你就會找人到我住所去,潑些馬尿牛糞,放把火,丟個蜂巢什麼的?”莫詩詩也還在笑着,沒心沒肺地笑着。
“這也是無奈之舉啊,但敝店的人多少斯文些,或許只會請爺家裡的女眷喝杯茶聽聽書什麼的。”笑面虎也陪着笑,笑裡藏着刀。
“得,那咱還是麻利點兒把這事兒結了吧。”莫詩詩已有了打算。
“莫爺的意思是……”
“按規矩來,你們收不上來銀子,不都是剁手挖眼麼?怎麼算的?”
“一隻手一百兩,一對招子五百。”
“那我就吃點虧吧,這條胳膊抵作兩千兩。”莫詩詩伸出左手,擼起了袖子,露出肌肉虯結的手臂,彷彿西北蒼茫大地上經了百世風吹日曬雨淋的萬壑千巖。“至於拿這條胳膊做什麼用,烤了或滷了吃了,或是泡個大補酒什麼的,隨你們便吧。”
笑面虎不能怯了陣,笑道:“莫爺說了算。好在敝店備着金瘡藥,就算斷了一隻手,也不會丟了命的。不過小人膽子小,見不得血……”
笑面虎叫了個護院,護院拿着刀,刀磨得鋒利。
不少賭客們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有的匆匆離去,有的偷偷瞧着熱鬧,也有好心腸來當和事老的——那位魚行的尤老闆。他挺着富態肚子,湊上前來,“這是怎麼說的,和氣生財,別動刀動槍的啊!”
笑面虎賠笑道:“尤老闆是常客了。這位莫爺欠了銀子還不上,自己提出的這辦法。小人雖不願這麼做,但規矩是不能破的,不然以後這店也沒法開了。”
尤老闆問道:“他欠了多少?”
“一千六百兩,只砍一隻手也算夠意思了。”
尤老闆胖手一揮,“銀子沒了,可以再賺;手沒了,就再也沒了。這銀子我付了!”
“尤老闆真豪氣,也真仗義。”笑面虎笑道。
莫詩詩攔住了正點着銀票的尤老闆,問道:“這種替人還債的事你常做?”
“也不算吧,每年有那麼幾回,我心情好或者手氣好的時候都會這麼做,當行善積德了。”尤老闆笑道,“當然,手氣好了,往往心情就好了。”這是標準的賭徒。“但替人還這麼大筆債,我可是頭一次,你運氣好。”
“可惜,”莫詩詩哼了一聲,“我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你這種有兩個臭錢就瞎顯擺窮嘚瑟的人。哪兒涼快哪兒歇着去!”
尤老闆臉色變得鐵青,他想不到這世上竟會有如此不識好歹之人。他忿忿罵了聲“狗咬呂洞賓”,憤然離去。
“喂,我有句話要和你說,你聽是不聽?”莫詩詩仍是那般無禮。
“請講。”尤老闆真有涵養。
莫詩詩挖了挖鼻子,“你說幫人還了賭債,當是行善積德,純粹是扯淡。那些在賭桌上把兜襠褲都輸了的,甚至把命都輸了的,所有人,所有人都他媽是活該!”他說完,向着一旁提着刀的護院勾了勾手指,“趕緊着!”
刀落下。
手沒斷,刀也沒斷。
手臂上多了一道紅印,而刀彈了開來。
那人高馬大的護院傻愣愣地站着,看了看手中的刀,見鬼似的看着莫詩詩。笑面虎心裡也不平靜,他知道江湖中有“金鐘罩鐵布衫”這類的煉體功夫,但像這般以血肉之軀直撼刀鋒的,卻是見所未見。只有江傳言少林寺的奇功“金剛不滅體”練至大成,由內而外罡氣護體,水火不侵,刀槍不入。但這等奇功也不過是傳言,縱真有那等功法,也不能像莫詩詩這般,將一身血肉之軀練得似是鋼澆鐵鑄一般。
“莫爺這功夫,真令小人大開眼界!這條手臂莫說是兩千兩,就是兩萬兩也足可抵得了。”
莫詩詩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我說兩千,就是兩千。多一分少一文都不成。”
“爺你說的是。這錢就算結過了。”
“什麼叫就算?”
“已經結過了。”笑面虎苦笑道。
“這纔對嘛,”莫詩詩點了點頭,“但我好像只借了你一千六百兩吧。”
“小人疏忽了。”笑面虎點了四百兩銀票,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莫詩詩。算上這筆,裡裡外外賭坊也只賠了三百五十兩。若能請走這位“瘟神”,何樂而不爲?“時候也不早了,莫爺玩得也該盡興了吧?小人這就備車去。”
“不急呢,還有筆賬咱還沒清呢。”莫詩詩慢條斯理地說着,“你們這裡有一,二,三……十六個人,嗯,算上你十七個。每個人兩手兩腳一對招子是…九百兩,十七個人嘛,我算不過來,就按一萬兩算吧。”莫詩詩右手微擡,長鞭入手,猛然向外兜出。“嗖”地一聲,長鞭化作一道烏光,惡狠狠地向一衆護院噬去。
那十六個護院之人,有東有西,有遠有近,但大半之數竟來不及反應,痛呼之聲此起彼伏,依次倒下。只有少數身手矯健些的躲過一擊,四散而逃,卻也只得逃出數步,那道長鞭如同附骨之疽,讓他幾人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皆數中招,無一倖免。莫詩詩手臂一圈,長鞭回手,像是一條盤在崖角巨巖上的一條大蟒,伺機而動。
莫詩詩拍了拍腦門,“哦,差點忘了……”他手腕微微一抖,長鞭再度彈出,向笑面虎掠去。
笑面虎空手應敵,手臂三尺長短而長鞭近兩丈,只有欺至對方身前纔有一戰之能,不然只有捱打的份卻無還手之力。但他不敢正面相抗,後退了兩步。二人中間本已相隔了一張賭桌,笑面虎又退後數尺,更多了幾分自保的把握。他垂於腰側的右手,斜斜揮出,既護住上盤,亦可趁對方力衰之際奪向長鞭,確是攻守兼備的佳作。
誰知長鞭並非向笑面虎襲去,而是捲起了桌上的骰盅,收了回來。莫詩詩左手一摟,抄起三粒骰子,在手上掂了掂。他向笑面虎啐了一口,左手在桌上一拍,一聲脆響,三粒骰子碎成了十多片,晶晶瑩瑩的大珠小珠飛濺而出。骰子裡灌了水銀。“這筆賬還得跟你算算,你小子膽肥啊,敢用這點小把戲來糊弄老子。老子出千的時候,你他媽還撒尿和泥呢!”莫詩詩罵道,手一揚,賭桌“呼”地掀起,向笑面虎砸去。
數百斤的實木桌子,誰捱上這一下都不會好受。笑面虎這次難以閃避,他沉肩壓肘,左手抵住桌面,右手直拍出去,在桌上打穿了個徑長尺許的洞,幾塊木板四下飛出。透過窟窿,笑面虎看見對方坐在椅上,翹着腿,歪着頭,看着自己。
笑面虎還在笑。“莫爺有什麼吩咐直說就是,小人鞍前馬後侍奉周全。”
“嗯,這話說得上道兒,”伸手不打笑臉人,莫詩詩點了點頭,“帶我去找你們幫主。前兩天他搶了個娘們兒,叫潘什麼來着,今兒個我要把她搶回來。”
“潘巧兒……”
賭坊中的賭客早已走得乾乾淨淨,只有十六個護院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仍昏迷不醒。門口,那頭上生着白斑的小廝正向那個放貸的人口沫橫飛地說着,“……天底下竟還有這種傻子!我騙他說我娘生了重病,缺銀子,那人竟信了,還給了我十五兩。可惜我手氣不好,輸了個乾淨……”他瞧見了走出門來的莫詩詩,嚇得一激靈,沿着牆根匆匆忙忙溜走了。
“那小子是你們青河幫的?”莫詩詩問道。
笑面虎答道:“我們看不上那種人。他叫‘小癩子’,平日裡淨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
“他說的傻子,就是我。”莫詩詩笑道。
“這…小人找人去教訓他。”
“別鬧,”莫詩詩笑了聲,“我給他銀子時,就知道他在騙我。”
“小人糊塗。”
“糊塗,你這個詞說到點上了。我就跟你說道說道。老年間有句話,叫‘難得糊塗’,這話啊,一半是真他媽有道理,另一半純是扯淡。”莫詩詩說道,“人啊,要總是活得清楚,就活得累;要總是活得糊塗,離死也不遠了。該糊塗的時候,要麼真糊塗,要麼裝糊塗;而不該糊塗的時候,絕不能一塌糊塗。”
“小人受教了。”這些話笑面虎真聽得進去。
“所以那他騙我不騙我的,隨他去唄。”莫詩詩笑道。
“小人明白了。”
莫詩詩又說道:“但你就不一樣了。我要是跟你這裡還糊塗,弄不好就被你賣了。”
“小人真糊塗。”笑面虎諂笑着。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莫詩詩冷笑一聲,“你打穿桌子那一掌,用的是少林‘羅漢拳’的一招‘進步錘’。這是演給我看的,讓我以爲你的掌法平平。但再之前我用鞭子取色盅,你卻漏了陷了。你右掌斜揮,左手藏於肋下,而且我聞到了一股子腥臭味,比那尤老闆身上的魚腥味還難聞。那是‘萬毒門’的‘五毒摧心掌’吧?”
笑面虎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