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雖這麼說,莫詩詩當然也明白,從皇宮中“取”或說“盜取”什麼物什,絕不是件容易事,雖說不至於九死一生。並不出乎陳軒宇預料,莫詩詩就這麼痛快或者說魯莽地答應了,令歐宇措手不及。
至於陳軒宇,他至少還把自己這條命當回事,不至於這般草率。“你怎麼找上我們的?”
歐宇答道:“我原本想找的是莫大哥,本事大,膽子比本事更大。有本事能取回那塊寒鐵的人我能找到幾個,但真敢這麼幹的,除了莫大哥我想不到第二個。”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那我呢?”陳軒宇聽得不太是滋味。
“幹你屁事兒?”莫詩詩聽了這兩句奉承話頗爲受用,坐起身來,樂顛顛地嘲弄一句。他看歐宇也覺得順眼了不少。
“只是碰巧看到你和莫大哥在一起,”歐宇倒是實誠,“不過我知道陳兄的名字在‘天青懸賞’上,想來也不是簡單的人物。”
光是聽歐宇稱呼的不同,“莫大哥”和“陳兄”,就讓陳軒宇覺得酸溜溜的,“我簡單得很,本事不大,膽子更小。”
“你只是個添頭。”莫詩詩添油加醋。
“那塊寒鐵,值得你甘願冒險去宮中盜取?”陳軒宇又問道。
歐宇說道:“那是我兩個月前我花了八十兩銀子託人購得的,成色什麼的我還沒看過,運送的路上被官府截了。後來多方打聽,竟到了京城,進了宮。”
莫詩詩也愣了,“就爲了八十兩,你生折騰這麼一出?”
“不是八十兩,而是那塊寒鐵。那寒鐵或能鍛造出好東西。”歐宇解釋道。
莫詩詩問道:“你是個鐵匠?”
“我是鑄劍師,但不僅會鑄劍。”
“那不還是鐵匠麼?”
“那怎麼能一樣?!”歐宇急紅了眼,與莫詩詩爭論了幾個來回,最終憋憋屈屈地承認:“好吧,我就是個鐵匠……”
“官府爲什麼要截你那鐵疙瘩?”
歐宇帶着幾分怨氣與委屈,“因爲是我要的,所以他們認定是好東西。他們半買半搶的,我也沒辦法。”
“窩囊!”莫詩詩罵了一聲,不再多說,一揮手,踏步離去。“他這是要幫你的意思。”陳軒宇嘆了口氣,向正自茫然的歐宇解釋道。“那你呢?”歐宇問,這兩人說的話他都聽得明白,卻偏生拿不準是什麼意思。“我雖說也爲你抱不平,但仔細想來其實不該去的。”陳軒宇說着,上前和莫吃吃並肩而行。
半路上歐宇神神秘秘小心翼翼地折向落腳的客棧,取了個包袱。沒走出一條街,這包袱在陳軒宇和莫詩詩的哄搶中散落開來。莫詩詩掃了一眼,見裡面沒吃食也就沒了興趣。陳軒宇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先拿起一張地圖,宮城的草圖,草草地畫在一張油皮紙上。“咱們要去兵仗局吧?”陳軒宇問道。
“是。”歐宇答道。在紫禁城之外,布着明宮二十四衙門,分四司八局十二監。兵仗局屬八局之一,除了掌管刀槍棍棒等兵器的打造也兼着宮中針剪、鑰鎖等的用度。草圖上也只標出了兵仗局的位置,紫禁城外,鄰着護城河,西北向,太液池東岸。“咱們怎麼去?”陳軒宇又問。誰知歐宇也是兩眼一抹黑,看向莫詩詩。
莫詩詩揚了揚醋鉢大的拳頭,“直走,打進去!”歐宇趕緊看回陳軒宇。
“你倆都會水吧?”陳軒宇問道。他小時常在桑乾河邊玩鬧,水性頗佳。
“我家就在湖邊,水性好得很。”歐宇說道。
“我沒那沒容易死。”莫詩詩的回答也是會水的意思。
“那咱們從西南角,翻過宮牆,從湖裡游過去。”陳軒宇解釋道,“咱們從地上走的話,估計很難躲過宮中的守衛,何況咱們中間有個人根本沒想着去躲。那傢伙也許沒那麼容易死,可我還沒活夠呢。”
“宮裡的廚房,是叫光祿寺吧?”莫詩詩忽然問了這麼一句。歐宇不明就裡,陳軒宇不禁一激靈,忙說道:“不順道,而且兵仗局也有吃的。”
“少他媽糊弄我,”莫詩詩說道,“算了,我還不餓呢,再說光祿寺手藝之差,京城裡百姓都知道。”
陳軒宇也鬆了一口氣笑道:“我也聽過一句話,‘翰林院的文章,兵仗局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光祿寺的茶湯’說其名不符實。”
“我又想去嚐嚐,是不是真像人們傳的那般難吃了。”莫詩詩喃喃唸叨着。陳軒宇趕忙岔開,又從歐宇的包袱裡挑出一柄劍,古銀的劍鞘經了歲月的洗禮再無光澤,又灰又黯,上面雕刻的花紋似是祥雲,但已模糊得難以辨認。陳軒宇拔劍出鞘,“錚”地一聲清亮悠長,只見一道寒光幽森,叫人不禁凜然。屈指一彈,劍尖輕顫有如蛇信,敏而不亂。“好劍!”陳軒宇脫口讚道。
“這是我前年煅的劍,配的劍鞘沒什麼特別的。如今看來差了意思。”歐宇假模假式地謙虛着,也就莫詩詩聽不出他語氣中的得意,也許聽出了,只是不會順着說什麼奉承話,“我看劍也沒什麼特別的。”他一把奪了過來,衝着自己左臂劈了下去。鮮血滴在地上,也只有幾星幾點。莫詩詩不無驚奇,“這把劍竟能割傷我,小鐵匠真有兩把刷子……”
歐宇看得清楚莫詩詩那一揮劍是用了力的,以血肉之軀硬撼吹毛斷髮的利劍,竟僅僅擦破了皮毛。“這…這…這是什麼功夫?”他話都說不利落了,兩隻眼睛更瞪得像燈籠,能照亮整條街。
“沒什麼了不起的,跟口吞寶劍,胸口碎大石什麼的差不多。”陳軒宇說着又翻出身夜行衣,兩條翻牆用的鉤鎖,一道紅木鑲金邊的令牌,一個精巧的銀質圓筒。“都什麼跟什麼啊,亂七八糟的,”莫詩詩也湊了上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歐宇信心滿滿。
莫詩詩拿過令牌,“喲,還是北鎮府司的腰牌…”錦衣衛設南、北兩鎮府司,有偵緝刑訊之職。北鎮府司直屬天子,專理詔獄,其權勢之大,手段之毒,令人聞之色變。“…也不弄個真點兒的。”莫詩詩順手將那腰牌塞回,又盯上了圓筒,“這是什麼,二踢腳麼?”
“小心着,”歐宇慌亂地擺着手,好歹止住了莫吃吃,“這要人命的。”
“會炸?”莫詩詩問完自己也樂了。
和先前談到那柄劍不同,此刻的歐宇語氣中的傲氣凌人,沒有絲毫惺惺作態:“這叫‘陰陽嘆’。我打造了三年六個月,損了一百三十八套模具,三個月前才大功告成。我敢說江湖之中除了昔年南宮世家的‘一去紫臺’,沒有暗器能出其右。”
陳軒宇忽地一踉蹌,笑道,“哎呦,你這吹得,我站都站不穩了。”
歐宇急道:“你倆站到我身後,”他平舉起圓筒,拇指在筒身一推,只見一簇寒芒,只聽一陣輕響……陳莫二人面面相覷。歐宇打燃了火折,領着二人走出三丈多遠,在對街的一堵牆上找到密密的幾排針眼,兩寸多長的銀針,直沒至尾。他取出銀針,在莫詩詩眼前晃了晃,無須贅言。
“這是你那‘二踢腳’裡呲出來的?”莫詩詩將信將疑。
“這叫‘陰陽嘆’,”歐宇重申道。“按下機括,銀針射出時的聲響彷彿一聲嘆息,打在人身上,陰陽永隔。”
“夏天打蚊子能用麼?給我來兩打。”莫詩詩笑起來的樣子,讓歐宇恨不得對他再按下機括,按好幾下。
“你當這是菜場的蘿蔔麼?!”歐宇氣得七竅生煙,“我這‘陰陽嘆’若是擺在青花會的賣場,多少人得搶破了頭。衝你這句話你想也別想。”他又加了句,“要是陳兄要,我二話不說,雙手奉上。”
陳軒宇伸出一隻手,笑道:“多謝,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可我只想客氣一下。唉,這倆人臉皮一個比一個厚。”歐宇心裡默默想着,倒也沒有多不情願。畢竟這二人爲了自己冒如此之險,舍財取義的道理,他也明白的。
可陳軒宇沒有收。“我不喜歡奪人所好。”他的解釋簡單幹脆,“你有送我的心思,足夠!你劍法怎麼樣?”
歐宇搖頭道:“我不會用劍,只會鑄劍。”
“你那把劍先給我用着,我的沒帶着。”
“送你了!”
“看不上……”
這三人一個大大咧咧又橫行無忌,一個輕輕鬆鬆卻暗自留意,還有一個畏畏縮縮更全無主意,走出數裡地到了西南角的宮牆。四下裡無人守衛也無人巡視,黑漆漆靜悄悄的。陳莫二人看着歐宇,不約而同地笑了。只見歐宇一手擦着額角的冷汗,一手捂着肚子,蹭着小碎步,雙腿打着擺子,好似出嫁的大姑娘一般,一步挪不了三寸。“要…要不咱們還是算了吧,我腿肚子疼。”他怕了。
莫詩詩問,“你腿肚子疼捂肚子幹什麼?”
“我…我腿和肚子都疼。”
陳軒宇又搭道:“那你怎麼不捂腿?”
“我…我想捂,可肚子疼得彎不下腰!”
一面宮牆,東西延伸,不見盡頭。宮牆裡面也是一片黑暗,那黑暗之中,千百年來孕育了多少故事?莊 嚴、高貴、神秘……這一切,都被宮牆所阻隔,牆裡牆外,分出了兩個世界。牆裡是廟堂,牆外是江湖。宮牆有三丈多高,塗着朱漆光滑平整,徒手攀爬而上全無着手落腳之處。
“你上得去麼?”莫詩詩向陳軒宇問道,至於歐宇問都不須問,怕得站都站不穩。
“吃得太飽了。”陳軒宇委婉地答道,“但車到山前,也有了路。”他取了歐宇備的鉤鎖,屈膝提氣一躍而起,待得上躍之勢漸消,足尖在牆上一點,借力再度縱身而上,離地已近兩丈。可剩下的一丈多距離陳軒宇再難攀上,牆面光滑,上下無從借力,他右手鉤鎖甩出,不偏不倚地勾住牆頭,順着繩索一蕩,飄然翻上。“喲!”莫詩詩讚了一聲。陳軒宇笑道:“看你玩鞭子,偷摸學了兩手。”
莫詩詩斜着拇指點了點歐宇,說道:“這傢伙怎麼辦?”
陳軒宇笑道,“捂住他的嘴,或者堵住他的嘴。”
莫詩詩心領神會地嘿嘿一笑,笑得歐宇後脊樑發麻。“你…你們要幹什……?”歐宇話說了半句,被莫詩詩一掌劈在喉結上,後半句變成了痛苦的“咿咿呀呀”。莫詩詩一把抓在他腰上,拋向陳軒宇,不忘嚇唬一句“小心頭別撞着!”陳軒宇早有準備,雙手在歐宇腰背一託,將那一擲之力卸去大半,接着雙臂懷抱成圓,圈手一兜,將歐宇穩穩卸在牆頭上。“你還從哪兒學了手武當的太極功夫。”莫詩詩哼了一聲,躍起之際長鞭甩出,捲住鉤鎖,藉着手上拉拽之力,在牆上連踏數步,也穩穩當當地翻上牆來。
歐宇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臉色依然蒼白如紙,也不知是更氣還是更怕,沙啞着嗓子罵道:“你們兩個混賬!咳…要是出個閃失怎麼辦?!”
莫詩詩輕鬆地笑道:“放心,就算掉下去,摔死前也能報出生辰了,有空給你點三炷香。”
陳軒宇笑得更輕鬆:“來不及報也沒關係。至少我會記得今日是你的忌。”
“我就不該來找你們,不對,我就該用‘陰陽嘆’把你倆……”歐宇咬牙切齒着,話又沒說完,伴着莫詩詩一聲“下去嘍”,又“咿咿呀呀”起來。“要能取回那塊寒鐵,就給你倆打兩副棺材!”
陳軒宇輕巧地躍了下來,取笑道:“游水時你在後面,我怕聞到尿騷味。”三人潛入太液池中,向北游去。殘月藏在雲後,四下一片漆黑,只聽到他三人一下一下的拍水聲。“咱們要遊多遠?”纔出了數十丈,莫詩詩就已耐不住性子。歐宇正要回答,卻嗆了口水,壓低聲音咳嗽着。陳軒宇答道:“我也不知道,約莫二里地吧,能看到座小橋,右邊就是兵仗局了。”
“上岸走着!我看這皇城裡也沒什麼守衛。”莫詩詩從沒有過半分拖泥帶水,除了此刻腳上拖着泥,身上帶着水,“真要有人敢來,只能算他倒黴嘍。”他上了岸後,隨手撣了撣衣服,大步走着。陳軒宇沒反對,他知道反對也沒用。再說他提着柄長劍也不便游泳,“宮裡該是戒備森嚴吧,怎麼見不着一道人影?”
歐宇也上了岸,凍得扣扣索索的。
“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