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年久失修,關公的塑像破敗不堪。左後站立的周倉已面目全非,手中捧的青龍刀也鏽跡斑斑。關公身上的桐漆剝落了大半,斑斑駁駁。一手輕撫美髯,一手捧讀春秋;蠶眉微皺,鳳眼生威。
陳軒宇凜然。他當然知道關公的故事。他叩拜。
吳盛沉聲道:“人在江湖,可不敬天地,不敬鬼神,但不能不敬關公。”
先武穆而神,大漢千古,大宋千古。
後文宣而聖,山東一人,山西一人。
這是關帝廟前常寫的一副聯。上聯寫關公與嶽武穆,二人生平縱橫疆場,英名遠播,立下不世功業。下聯書關公與孔子。孔夫子乃後世公認儒家大賢,以“文聖”稱之。但道家奉老莊,佛門拜釋迦,兵者尊孫吳。而千百年來,江湖之上,是正派俠士也好,是邪教妖人也罷,是公門官吏也好,綠林豪傑也罷,都崇關公。
“吳叔也拜關公麼?”陳軒宇問道。
“我也拜關公。”吳盛答道,他是江湖人。
“除了關公呢?”
“我還拜釋迦。”
沉默。
“你想笑就笑罷。”吳盛淡淡道。
陳軒宇笑了,笑得前俯後仰。
“拜佛有什麼好笑?”吳盛被陳軒宇笑得有些發毛。
“拜佛沒什麼好笑,我母親也拜佛。”陳軒宇如實道,臉上仍有笑意。
“那你笑什麼?”
“吳叔拜佛就有些好笑了。”陳軒宇指了指吳盛手上的酒葫蘆。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
“心若不誠,也是枉然。”陳軒宇多少有些不以爲然。
“我只拜佛,卻不求佛。求佛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
“既然如此,又何必拜佛呢?”
“因爲我曾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
陳軒宇又笑了,“少林寺不都是和尚僧人麼?那我不會也算少林弟子吧?”他摸了摸頭髮。
“少林有俗家弟子,不須剃度,不忌婚娶。”吳盛答道,“你也不是少林弟子。”
“爲什麼?”
“因爲我曾是少林弟子,但此刻卻不再是了。而你,也不能做我的弟子。”
“爲什麼?”陳軒宇又問道。他的問題總是很多,吳盛也習慣瞭如此。
“因爲你家的黃狗叫小紅。”吳盛微笑道,“至於師徒之名,我代我的結義兄長收你爲徒,你若他日與他相遇,再行拜師之禮。”
“怎麼感覺有點不妥。”陳軒宇撓了撓頭。
“等到你拜師的時候,再覺得不妥吧。”吳盛笑得有點古怪。
陳軒宇沒覺察到,殷切地問道,“他是誰?”
“太行派,‘天行劍’劉三忍。”
“他的武功怎麼樣?”
“差強人意,比你父親釀的酒還是差些。”吳盛笑道。
“最後一個問題,吳叔要先教我什麼?劍法,還是劍法?”
“打坐。”
“那不是廟裡和尚唸經修禪做的事麼,和武功又有什麼關係?”陳軒宇不解。
吳盛摸出柄短劍,遞給陳軒宇。陳軒宇大喜過望地接過,貪婪地、飢渴地端詳着,劍長約莫兩尺,三斤左右的分量,樸素得近乎寒酸,沒有鑲嵌金珠翠玉,也沒有任何雕紋刻路。他輕柔地、愛憐地撫摸着,劍柄,劍身……劍沒有開刃,輕輕劃過手指,只留下一道淺白的凹痕。
“對我出手。”吳盛說道,悠然地坐着,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
“那我來了,吳叔小心着。”陳軒宇說罷,短劍平平刺出,指向吳盛胸膛。吳盛只是緩緩伸出左手,兩指穩穩夾住了短劍。“看來你真不是塊練武的材料。”
“我是怕傷了你。”陳軒宇倔強地說道。
“多謝你這一番好意,”吳盛笑道,手指一鬆,短劍又回到陳軒宇手中。“你要真能傷了我,我也沒什麼劍法好教你了。只要你能讓我屁股離開這蒲團,我就教你劍法。”
“一言爲定!”陳軒宇按捺住心中的興奮,小心翼翼地繞到吳盛身側。他見過吳盛與晉中五鬼交手,雖不清楚吳盛武功到底多高,卻也知道自己的機會很渺茫。吳盛閒適地喝了口酒。陳軒宇眼中一亮,短劍倏地出手,向吳盛腰肋刺出。劍至半途,他忽地一扭臂,短劍轉而點向吳盛大腿,勢必要迫使吳盛起身相避。
陳軒宇不見吳盛有何動作,卻見身下蒲團忽地一轉,兩人已是正面相對。吳盛還是那般緩緩伸出左手,也還是那般兩指夾住短劍。陳軒宇又驚又奇,鉚足力氣用回奪,漲得小臉通紅,可那柄短劍卻紋絲不動。
“你明白什麼了?”吳盛問道。
“我明白吳叔是在耍我。”陳軒宇哼了一聲,抱怨道。他忽地一拍大腿,“對了,我爹爹說他提了兩大桶陳釀汾酒來看吳叔,要吳叔去接下他。”
吳盛一聽,猛地站起身來。與其說是有所防備,更像是鬼使神差地,手上一帶,蒲團依舊貼着身子。他看到陳軒宇那惋惜懊惱的神情,驀地反應過來,又坐了回去,心裡道了聲“僥倖!好險,差點上了這小子的當!”他暗暗舒了口氣,面上做出一副雲淡風輕,老神在在的神情,“你這點小九九,都是我玩剩下的。你也不想想,就你爹那酒量,還用得着提上兩大桶酒?洗澡麼?”
“打坐就打坐嘍。”陳軒宇攤了攤手,認賭服輸,往地上一座,背過身去。
“我要不跟你解釋明白,怕是有得被你煩的。”吳盛難得體會到秀才遇到兵的感覺,“你讀過《論語》吧?”
“當然。”
“最早學的是什麼?”
“反正不是打坐。”陳軒宇說了也笑了,正經回答道:“當然是《學而》篇,學而時習之,不亦這那的。”
“不是學而,是識字。”吳盛駁斥道,“字都不認識,學什麼文章?爬都不會呢,能學跑麼?”學武也是如此,打好根基,循序漸進。我只用兩根手指夾住你的劍,你爲何用盡全身力氣也奪不回去?”
“我年紀比你小……”陳軒宇自己也覺得,這辯解有些蒼白。他好奇吳盛的兩指之間,怎能有千鈞之力。
吳盛微笑道:“人的潛能無窮無盡。說無窮無盡不太準確,畢竟人力有窮,終無法違背天地間的規律。太陽東昇西落,四季交替變換……武功練到爐火純青,能飛檐走壁,但躍起再高,終會落下;能開山劈石,可終是血肉之軀;能延年益壽,卻不能返老還童……你要想着什麼飛天入地,點石成金的,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陳軒宇興奮地抓耳撓腮。
“很簡單,多喝兩杯。醉了,睡了,夢裡什麼都有。”吳盛笑道,隨即正色道,“人在危急關頭,有時會迸發出比平常大得多的力量。這體內蘊藏的潛能,便是內力。”
“爲什麼叫內力不叫別的?”陳軒宇問了個吳盛也不曾想過的問題。
好在這個問題也不難回答。“因爲你的狗叫小紅。一直是這麼叫的,也就接着這麼叫吧。”他繼續說道:“內力精微深奧,若不經修煉,鮮有人能隨心驅使。修煉內力,使其更爲渾厚充盈,並更能由心所使的門道,就是內功。打坐是休息內功的一種途徑。”
吳盛所言,向陳軒宇打開了一扇大門,通向他聞所未聞想亦未想的世界,令他期待興奮之中也有幾分茫然,“那除了打坐,還有別的方式麼?”
吳盛答道:“當然。武林中門派成百上千,各門各派的內功心法各有不同,但殊途同歸。我傳授你的是少林正宗的入門內功。既能平心靜氣,修身養性,也能化解修習時所生的邪念戾氣。江湖上更多的故事你還想不想聽?”
陳軒宇重重地點頭。
“先練功吧。”吳盛狡黠地笑道,“以後我慢慢說給你聽,少林寺、武當派、摩尼教、青花會、大江盟還有曾經的言家,等等。”
陳軒宇又被燃起星星之火的興趣,“那些都是什麼?言家又爲何是曾經的言家?”
“你再問天真亮了。”吳盛沒有解答,他當然明白解答一個問題會招來三五個新問題。
“那該怎麼打坐,像廟裡的老和尚似的?是不是還要來個木魚?”陳軒宇的好奇轉移得也快。他學着雙腿一盤,可雙手無論是搭在腿上還是垂在腰側,都覺得不適。
吳盛微笑道:“打坐,佛家又稱之爲‘禪坐’抑或‘禪定’。雙腿盤起,將左足置於右腿之上,此爲‘金剛坐’。你試試看。”
陳軒宇不禁皺眉道:“可我左腿想往外踢,右腳也有些發麻,總之很彆扭就是。”
吳盛點頭道:“那你反過來試試。這是‘如意坐’。”
陳軒宇嘗試之下,感覺舒適許多,讚道:“這法子好。如意聽着多是豁達,比死板的金剛強多了。”
吳盛自是不理會陳軒宇的奇談怪論,繼續道:“雙膝自然垂下,不要懸空,坐得穩穩當當的,把身子想成建房子一般,自下而上層層疊起。上身保持正直,不要前傾,也不要後仰。自內而外地放輕鬆,記住‘鬆則氣順,僵則氣滯’……你的身子太僵,坐久了就渾身痠麻……放輕鬆,順其自然。”雙肩自然舒張,微微下垂,略向後擺;兩手自然疊於臍上,左手上右手下,拇指自然輕觸;頭正則心正,心正則氣明……”
陳軒宇領悟得頗快,讓吳盛省了不少脣舌。“呼吸吐納之時,感受體內的氣息流轉,”他在陳軒宇身上點了幾點“這幾處,丹田、名門、會陰、尾閭……”
陳軒宇不禁好奇着自己此刻是什麼模樣,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我要剃光了頭,再批上身僧衣,念上兩句阿彌陀佛,估計能找間寺廟濫竽充數地冒充個小沙彌……”
吳盛的聲音又響起,將陳軒宇的思緒拉回。吳盛的聲音低沉,柔和,陳軒宇聽着,心中的雜念漸漸消沒。“凝神守一。雙目似張非張,似閉非閉,以心念而非以目觀,眼中有物卻視若無睹。心無妄念,心念耳聞,心想即覺,心如止水……”
陳軒宇的呼吸漸漸平緩悠長,慢慢地,他迷迷糊糊地,也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不知是感覺,還是看到,一些朦朦朧朧的景象在他腦中或眼前交織着。他背誦不出《中庸》父親用戒尺打着手心,吳盛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他中了暑昏昏沉沉地躺在牀上,母親輕輕搖着扇子,孤燈受不住長夜的煎熬悄然而眠;劉安笨手笨腳地解着包袱上系的死扣,腳下一滑跌到河裡,門外棗樹的枝葉將影子投在地上,輕輕顫抖着……
他緩緩睜開雙眼,不知已過了多久,吳盛已然離去,在地上留下兩行潦草的字。“今晚子時再見。記得帶上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