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六刻,張記滷肉店。
這家店是六扇門的一處暗點,生意很好,所以隱藏得很好。大隱隱於市。這時辰店門外排着長長的隊,甚至有顧客專程從幾裡外趕來,還不只一個,爲了店裡招牌的醬牛腱子、金錢肚、白水羊頭和滷豬耳朵……
離和陳軒宇約定的時候還有三刻鐘,陸言已在店中。他習慣,也喜歡按部就班的計劃,井井有條的安排,所以他習慣也喜歡等待。他在店裡的一間暗室,暗室當然很暗,只有一扇掩住的小門,沒有窗,也沒有點燈;暗室也很小,只夠擺下一張小桌,一張小牀。陸言等待着,狹小的空間不會讓他不適;桌上酒菜的香味也不會令他分神;而黑暗,能讓他靜下心來思考。他想着,捋着手頭上的兩件案子,錯綜複雜。
頭一件是武當派雲清道長的死,死在京城的宅子中。最高明的仵作反覆仔細檢驗過,只能確認雲清死於十天前左右,卻無法查出死因。也只有從雲清的身份着手……可雲清不僅僅是武當派的高手,還隸屬錦衣衛,已近二十年。這些年中他參與過多少事,身上有多少秘密?陸言查得越多,越覺得棘手。有些事,查不清;有些事,查不得。
陸言排查篩選出三件事,或與雲清的死相關。頭一件是十七年前魔教聖女莫愁的死;再是十五年前言家的覆滅;還有一件,不是陳年舊事,近兩年才生出的,也仍未完結——江南,鹽課虧空。陸言不知道這三件事中雲清扮演着什麼角色。當年言家之事若雲清有份,言嘯軒當然嫌疑最大,爲此陸言前些日子曾託齊鋒調查言嘯軒的蹤跡。但除了言嘯軒和言家,幾大世家和錦衣衛的人或也與雲清有所糾葛。至於另一件舊事,陸言想到了吳盛,今日他也想向陳軒宇打聽幾句,可除了吳盛,還牽連着數位不知身份來歷的前輩高手……鹽課的虧空,陸言更覺雲遮霧罩。這兩年裡他對此事有所耳聞,沒有了解太多,也無法瞭解。他也清楚此事牽扯到很多人,宮中,朝裡。陸言回想着昨晚解渾說的話,似是意有所指,卻難以辨明。他也不清楚,解渾表述的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錦衣衛,司禮監,抑或其他的勢力?
想到這些,尤其是解渾說的話,陸言感到壓抑、沉重。比起四年前,他的武功更高,人脈更廣,卻更感到自己的渺小。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以來的堅持,往後是否還能堅持下去……
“咚,咚咚…”一強兩弱,一慢兩快的敲門聲,是店裡的夥計小祥,他也是六扇門的人。
“進來吧。”陸言起身,料想是客人到了。
小祥輕輕推開門,卻沒有進屋,“陸大哥還是出來下吧,錦衣衛的解渾解大人派人送來這個。”門外擺着一副擔架,架上躺着個人,一動不動,人身上蓋着一層白布,附着一張紙。
那張紙陸言很熟悉,仵作的驗屍單。他掀開白布掃了一眼,並不認得死人,“擡進屋吧,這裡太惹眼。”
“擡到哪兒?”小祥問道,屋中擺不下也不該擺一具死屍。
“牀上。”陸言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小祥不知道自己聽沒聽錯,“牀上?那張牀是你睡的。”
“偶爾才睡。睡的時候屍體早搬走了,不然我也嫌擠。”陸言理所當然地說道。
“陸大哥不覺得膈應麼?也不害怕麼?”小祥小心翼翼地問着。人已死了有些時候,屍身已做過處理,仍散發着異味,臭味。小祥喜歡臭豆腐、醃鹹魚、豬下水,但不喜歡這種味道。也沒有人會喜歡。
陸言回答道:“習慣了,沒什麼膈應的。更不會害怕。死人有什麼好怕的?可怕的是活人。”
“解大人還帶了一句話,人是昨晚要找的人。”小祥說完,見陸言沒有別的吩咐,告退了。這間屋的昏暗狹小讓他覺得不適,牀上的屍體和莫名的詭秘沉重的氛圍,更讓他喘不過氣。
陸言掌燈,先看了那張仵作驗屍的單據。紙上只有寥寥數言,只有推測此人數日前或中毒身亡,僅此而已。可陸言反而覺得,昨晚解渾說的話更可信了三分。
可解渾又爲何將屍體送到他這裡?是要他幫着調查,還是勸阻他不要去查?陸言更傾向於後者,因爲解渾對此人的姓名身份來歷不着一言。只是勸阻麼?陸言又看了眼那張驗屍單,又緊又皺,鮮紅的印泥透到紙背,像血。是否隱喻着警告甚至威脅?
這幾年裡,陸言慢慢悟出兩點,“有耐心”,“有恆心”。此人的死,雲清的死,兩者之間是否有聯繫,很難畢其功於一役,在短時間內查得水落石出。可細水長流,抽絲剝繭地查,要到什麼纔會真相大白?他又想起四年前升隆鏢局上官問劍的死。他堅信着真相和公道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但他時而會想,會懷疑,與真相相比,公道是有時效的,遲到的公道,還是公道麼?
陸言想起幾年前他剛進六扇門時,和他的師伯鷹眼神捕衛青華的一段對話。
衛青華問:“你說,怎麼纔算是個好捕快?”
“明面上說,維護法紀律令。真要說句心裡想的,但求無愧於心。”陸言斟酌了片刻,簡略地答道。
衛青華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你這句心裡話比官面文章還空,怎麼才叫‘無愧於心’?”
“真相和公道。”這是陸言的初心。
衛青華讚許地點了點頭,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幹咱們這行,不是每件案子都能破的。想做到無愧於心,只有一個法子——放寬心。”
江湖之中,豈能事事盡如人意,總有許多無可奈何。
陸言想着,自打他進六扇門以來,印象中沒有一件案子鷹眼神捕未能破獲。不過,四年前上官問劍和前些日子云清的死,衛青華沒有接。因爲鷹眼神捕四年前恰巧生了眼疾,前些日子眼疾恰巧復發。陸言想着,他衛師伯的“鷹眼”的稱號,不僅是武功的眼力明準和辦案的明察秋毫,更是對世事的洞明,人情的練達。
陸言無奈又玩味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該生一場病了。如果沒有另一件案子的話……
第二件案子,他不能袖手不管,不能敷衍拖沓,因他心中的正義。這案子乍一看一目瞭然,但查起來比想象中難得多。他搓了搓額頭,集中思緒,梳理着來龍去脈,從頭,半個月前。
“咚,咚咚”的三聲敲門聲將他的思緒打斷。這回小祥帶來了客人,不是陳軒宇等,只有一個人,美麗的女人。
“玉女劍派楊如是冒昧拜訪,有事向陸捕頭相求。”來人是楊如是。
“久仰。”陸言只是簡單地客套了兩字,這客套話也是真話。他失神了片刻,因爲楊如是出乎意料的到訪,也因爲她的美,讓人情不自禁心生憐惜。陸言也感覺到,楊如是的氣質中透出與她那柔弱纖細楚楚可憐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堅韌,不可欺,不可折,不可褻瀆,像是故鄉桑乾河畔的蒲葦。“這裡不該是接待楊姑娘的地方,但適合說話談事。我想楊姑娘不會介意,請進。”
“好。”
楊如是話音未落,小祥門還沒關上,又有客人到了。“昨晚上兵仗局裡吃的豬頭肉就是這家店的,老陸找的地兒不錯啊!”“本以爲是給我接風洗塵呢,怎麼覺得有點鴻門宴的味道。”“不然咱們去富貴鄉吧,我做東。”客人是正主,卻像是不速之客。
莫詩詩一馬當先進了屋,看到了桌上的酒菜,牀上的屍體,一旁站着的楊如是。“呦呵!老陸這玩的是什麼調調啊!”
趁莫詩詩還沒說出什麼太難聽的話,陸言趕緊解釋道:“這幾位是莫詩詩、陳軒宇、歐宇,我約的客人。這位是玉女劍派的楊如是楊姑娘,莫兄弟說話悠着點。”
陸言畢竟不瞭解莫詩詩。莫詩詩說話什麼時候悠着過?他撇了撇嘴,“是玉女還是慾女?無所謂了,都差不多,時間問題。”
陳軒宇咳了兩聲,解釋道:“楊姑娘別太介意,這人看起來說話不過腦子,其實不是的。他只是沒長腦子……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孤陋寡聞的,沒聽過楊姑娘的大名,久仰說不出口,只好道聲幸會了。”
相比這二位,歐宇更失禮。他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看着楊如是,眼睛直勾勾地,似是要貼到楊如是身上;嘴巴微張着,傻愣愣地,口水都快流到地上。
楊如是稍稍皺了皺眉,平心靜氣地說道:“我不知陸捕頭和幾位有約,多有攪擾,還請包涵。事出緊急,有些話想和陸捕頭說,請各位行個方便。”
莫詩詩擺了擺手,回答道:“正好我要去方便。茅房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