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月亮升起。
潔白的月光灑在山中。
蘇微雲回到富貴山莊,手裡拿着四隻烤鴨,五斤酒,還有一大盆米飯和幾碟花生、毛豆、酸菜。
當他將手裡的一個大木桶揭開,露出裡面還溫熱,絲絲冒着熱氣的米飯時,着實是將王動嚇了一大跳。
“你回來得這麼快?”
蘇微雲道:“嗯,我的輕功還行。”
山上山下,一個來回,米飯尚熱,其酒尚溫。這絕對不能是隻用簡簡單單的“還行”兩個字能夠形容的了。
王動喃喃道:“你的輕功竟然比我還好,看來你以後註定是要揚名江湖的。日後千萬要‘苟富貴,無相忘’纔對啊。”
他面上高興,眼色開心,嘴上將蘇微雲鼓吹得天花亂墜,但身軀就是穩穩地躺在牀上,始終不動。
蘇微雲道:“你不下牀來吃飯麼?”
王動道:“麻煩朋友你高擡貴手,拿一隻烤鴨上來與我啃吧。”
蘇微雲遞給他一隻烤鴨,嘆道:“你連吃飯都在牀上吃?難怪你不肯將這張牀拿去典當換錢。它的用處倒是真不少。”
王動兩手抓住烤鴨的兩腿,放在口邊,極其嫺熟地張開嘴,撕下一大塊最鮮嫩的肉。
他大笑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睡覺與吃飯。天下之人,庸庸碌碌,爲這兩件事情煩心得不得了,而我僅需一張牀就解決了,豈非妙哉?”
蘇微雲嘆道:“的確是很妙。若天下人都能像你一樣樂觀,無謂的煩惱恐怕就要少一大半了。”
王動正色道:“萬萬不可。若天下人都像我一樣整日躺在牀上,誰還給我們做烤鴨吃?”
若換做以前,蘇微雲一定會忍俊不禁,但他此時卻無心發哂,只是隨口應和道:“你說的是。”
不過少時。
蘇微雲纔剛剛吃完一隻烤鴨,王動已匆忙食罷三隻,又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大罈子酒,垂涎不已。
王動忽然道:“對了,朋友,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蘇微雲道:“不用問。”
王動笑道:“那不用問朋友,你可否再替我將那壇酒也扔上來?”
蘇微雲隨手拍在大木桶上,那木桶輕飄飄地飛起,又穩穩地落在牀邊,連搖晃都不曾搖晃一下。
王動道:“朋友,你果真有一手好武功。可是......”
他俯在牀邊,彎下腰去,彷彿使出渾身解數,才堪堪用手撈起那兩罈子酒。
“可是還要我彎腰,這實在太費力了些。”
然後他還不忘將其中右手拿着的一罈酒扔給蘇微雲。
蘇微雲擡手隨意接過酒罈,看也不看,放在一邊。
王動拍開酒封,“呼”地又躺回牀上,將酒罈置於胸前,以嘴對着酒罈口,慢慢地啜吸着。
酒水緩緩落入他口中,竟然一滴都沒有落出來。
過了一陣,王動纔將他這壇酒飲盡,讚道:“昔年有溫酒斬華雄,今日有富貴熱烤鴨,看來老天待我並不薄,居然送了你這樣一位朋友過來!”
“原來你還知道‘溫酒斬華雄’的故事?”
王動道:“我是世家出身,不敢說才高八斗,至少是飽讀詩書的。”
“你家裡一定會因爲培養出你這樣的大人物而自豪的。”
蘇微雲抱起一碗米飯,使勁地咀嚼起來,每一口都極爲用力。
王動卻忽地不說話了。
他又呆呆地躺回牀上,默默地看着天花板,靜靜地聽着屋外的月光從敞開的大門中照進來。
他此刻比吃飯之前,更像是個死人。
蘇微雲吃罷一碗米飯,道:“你不吃了?”
王動道:“我不吃了。”
蘇微雲道:“我一個人吃不完這麼多,你留着明天吃吧。”
王動道:“那你呢?”
“我?”蘇微雲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明天就走了。”
王動道:“你去哪裡?”
蘇微雲道:“不知道。”
王動道:“你不知道你還要走?爲什麼不留在富貴山莊?這裡至少還有你的一位朋友。”
蘇微雲不笑,也不說話。
王動忽然道:“我知道你從心底是瞧不起我,不拿我當朋友的。”
蘇微雲仍然沉默。
有時候,沉默的意思就是默認。
王動道:“你一定在笑我,空自坐擁一個巨大山莊,卻一事無成,天天只會混吃等死。”
蘇微雲道:“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若成天都在牀上躺着的話,無論是頭腦,還是四肢都難免會退化的。而且‘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和那些每天只會空想的廢物有什麼區別?”
王動道:“有區別!”
“有區別”三個字一出口,他竟已高高飛起,幾乎要躍到天花板上去。
嗖、嗖、嗖、嗖......
一枚枚白色的小東西不斷從他手中扔出,打向在屋中各個陰暗角落裡隱藏着的老鼠。
每一聲響,必定激起數滴血花,老鼠便應聲而亡。
蘇微雲看去,那白色的“暗器”竟是他方纔啃過的鴨骨頭。
王動又落下,落在他的牀鋪上。
與他飛起之前不同的是,如今屋子裡已連半隻活着的老鼠都沒有了,轉眼整間屋子變得更加死寂。
這份拋擲暗器的手力和準確度,絕不是武林中的尋常高手可以企及的。
蘇微雲緩緩說道:“你的武功不弱,暗器手法更是精湛。”
王動道:“很早之前有人說我的暗器已不在昔年名震江湖的十目十手‘宋十娘’之下。”
蘇微雲道:“以你這一手暗器功夫,就算是去街頭賣藝,打個把式,也一定能賺得盆滿鉢滿的。”
王動道:“但是我沒有去。”
蘇微雲道:“你寧願懶死,也不願意去討份活計,正正當當地生活?”
王動反問道:“我現在難道不正當?我做了什麼事情?偷,搶,坑,騙?”
蘇微雲忽然說道:“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王動道:“因爲我將你當作朋友。”
蘇微雲道:“是不是還因爲我剛纔提到了你的傷心事?”
這回輪到王動沉默。
蘇微雲道:“你的傷心事究竟是什麼?能不能講給我聽一聽?”
他正處在多愁傷感的情緒之中,此時竟對王動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
——是什麼樣的傷心往事會讓一位武林高手頹廢成現在的模樣?
王動卻道:“我有沒有問過你,困擾你的傷心事是什麼?”
“沒有。”
王動道:“所以你也不該問我的,因爲這就是朋友。”
蘇微雲居然十分認同他的觀點,道:“你說的對。這就是朋友。”
王動道:“那你明天還走不走?”
蘇微雲道:“我有一門功法需參悟,暫且留在這裡,就不走了。”
王動笑道:“我很歡迎你。”
蘇微雲道:“我知道,因爲我們已是朋友。”
兩個清愁憂傷,心照不宣的人竟在今夜的月亮下達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他們稱之爲“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