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閣依着假山面南而建,朱棟明瓦,粉牆梅林。
時在十一月,天氣正冷,好在暖春閣北有山擋風,太陽光自南正好落入閣中。
獨孤展鵬、燕小山、郭驚秋三人上去時,不由把獨孤展鵬吃了一驚:聽講武學的姑娘,基本上都在了!
雲麗瓏果然在,還有胡簡琴、湯玉環、紫小鳳等人,海雲姑娘當然是少不了的。
“各位小姐,你們看我把誰請來了?”燕小山笑道,走入閣內。
“啊唷,難得貴客臨門!”胡簡琴瞥見獨孤展鵬,揚聲叫道,“‘冷麪武癡’,想不到你也來了!”
那金嗓子,還那樣清脆、響亮,連天冷也凍不啞她!
獨孤展鵬本想分辯一下,見雲麗瓏望着自己,不由淡然一笑,不作聲了。
“女才子,人家難得來,你也稍微客氣點。”湯玉環道。
“唷,人家都沒說話,你這貴妃倒急了!”胡簡琴說完,眼睛掃了一下雲麗瓏、紫小鳳。
紫小鳳只是迅速擡頭瞥了獨孤展鵬一眼,臉,微微紅了一下,又低下頭。
“獨孤公子今日倒有雅興出來。”雲麗瓏微微笑道,“請上坐!”
獨孤展鵬見裡邊都是明眸皓齒、釵影衣香的女孩子,中間在雲麗瓏旁邊只有一個位子虛席以待,知道這是她們爲燕小山設的,就微微笑道:“謝謝,我就爲你們擋擋風吧!”說着便在靠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燕公子請吧!”雲麗瓏笑道。
燕小山站在獨孤展鵬背後,推了一下獨孤展鵬肩頭:“大哥,還是你坐中間去吧!”
獨孤展鵬笑道:“二弟,這是人家專爲你留的,你還不快去?”
郭驚秋叫道:“雲小姐,你幹嗎不叫我坐?是不是我大哥、二哥長得好看,我郭老三是個醜八怪?”
雲麗瓏臉略一紅,笑道:“好,那驚秋兄弟請上坐吧!”
郭驚秋嘻嘻一笑:“嘻嘻,我是跟你說着玩的,有我大哥、二哥在,我怎敢佔先?”
閣內有兩張桌子,一張桌子是雲麗瓏她們,另一張則是海雲與一些女孩子。
海雲一見郭驚秋,忙叫道:“郭老三,過來,你上次變的戲法,我也照樣變怎麼變不出來?你再變一次。”
“對,對,郭老三,你再變變。”另外幾個女孩子也笑着請求道。
“我知道你們是學不會,如果那樣容易學,我郭老三這字號不就砸了?來,看郭大爺再給你們幾個小妞開開眼!”說完從袋子裡摸出那葉子牌來,放在手裡,用手一扳,發出“嘩啦啦”的牌聲,睥睨作態地走了過去。
“獨孤公子,燕公子,你們別讓來讓去了,我看驚秋兄弟變戲法去!女才子與麗瓏姐要同燕公子鬥詩,我反正學不來這種風雅,還是看變戲法有趣!”和聲和氣地說完,湯玉環笑了一下,不等兩人答應,便離位,到了另一張桌子坐下了。
“那——”雲麗瓏望着獨孤展鵬、燕小山兩人,“你們都過來吧!別再客氣了。”
獨孤展鵬見狀,便不再堅持,和燕小山一起走了過來,揀了離雲麗瓏隔一個位置的座位上先自坐下了。
燕小山本想再推讓,獨孤展鵬笑道:“二弟,今天你是主角,我來當陪客的。我對詩文可生疏得很。”
燕小山見這麼一說,便不再推讓,在中間的位置上坐下,笑道:“怎麼,女才子又出了什麼新花樣?”
胡簡琴道:“也沒什麼新花樣,上次,我對對聯,我纔不如人,自甘認輸。這次是這樣的:中午在麗瓏姐處,偶看到陸放翁的一句詩:‘古硯微凹聚墨多’。我說,用這凹凸二字入詩文的很少,翻了許多書,連這一句在內,才三處。麗瓏姐說,一共有四處。我想請教一下燕公子:有沒有比這更多的了?如沒有,麗瓏姐又比我多知一個出處,我不知這一出處在誰的詩文中,你能否說給我聽聽?”
“這死妮子!明明是她想炫耀學問,卻偏拿我來作引子。”雲麗瓏輕笑道。
“胡小姐,”燕小山笑道,“你怎麼想到這麼一個偏僻的題目的?——讓我想一下吧!”
“我們的女才子,就會鑽牛角尖,爆冷門子來刁難人。
象她這樣子走偏路,是一輩子也中不了狀元的。”湯玉環隔着桌子道。
胡簡琴見燕小山沉吟不語的樣子,不由向雲麗瓏看了一眼,面露得色。
獨孤展鵬在一旁默想道:這個清狂女才子,出題倒確是冷僻、刁鑽。不知二弟接得上否。
想到這,向燕小山望去。
燕小山沉思了一會,一笑道:“我仔細想了一下,如算你剛纔唸的那一句,共有五處出處。”
“五處?”胡簡琴驚道。
“嗯。五處。最初出處是在漢時以滑稽梯突著稱的東方朔寫的《神異經》中,內中雲:‘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其湖無凸凹,平滿無高下’。其次見之於南北朝時江淹《青苔賦》:‘悲凹嶼兮唯流水而馳鶩,遂能崎屈上生,斑駁下布。’再次,見之於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內寫道:‘張僧繇畫一乘寺壁,遠望如凹凸,近視則平,遂呼爲凹凸詩。’又見於唐時古文大家、大詩人韓退之韓愈的《雪》詩:‘凹中初蓋底,凸處遂成堆。’還有本朝楊廉夫先生《內人剖瓜詞》:‘玉郎渴甚索相嘲,可食殘團月凹。’”
燕小山一一道來,從容不迫。
“燕公子真是博聞強志。老實說,爲這一題目,我翻了好多書,結果還是漏掉了韓愈的《雪》詩。麗瓏姐,你也幫着一塊找的,你也有責!”胡簡琴道。
獨孤展鵬本想說還有兩個出處,一在宋朝大文豪歐陽修的《古瓦硯歌》中,一在本朝陶宗儀先生的《輟耕錄》中,其中談到晉人多造凹形硯。
但想到胡簡琴正說二弟看書廣博,記性又強,如說出這二處出處,豈不成了存心拆二弟的臺麼?因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在嘴角露出一縷微微的笑來。
雲麗瓏看了一下胡簡琴,一笑道:“咱們還是拈蝴蝶吧!詩中蝴蝶!女才子姓胡,咱們看,誰拈的詩中蝴蝶多!”
燕小山道:“詩中有蝴蝶的,不下幾百首。這樣,背到吃晚飯也背不完詩。”
雲麗瓏說:“我不是說詩中寫到蝴蝶的詩,而是指通首吟蝶的。這大概不會太多吧?”
“怎麼個比法?”燕小山問。
雲麗瓏道:“這張桌子上的人都參與,背出的人可以抽桌上任何一個人背,誰背不出,由代背出的人定,罰做一件事。然後由原背出的人,再抽其他人。”
“雲小姐,饒過我們三個人吧!我們只粗通文墨,不解詩詞的。”同桌一個女孩子叫道。
“是啊,我們怎能與你們比?”另兩個女孩子也道。
“好,你們不算。”雲麗瓏道。
“如果輪到你背不出呢?”燕小山問。
“我也照罰。”雲麗瓏微笑道。
“好!”燕小山道:“我第一個背。我背的是宋時謝無逸的一首絕句《蝴蝶詩》。”然後朗聲背誦道: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背好後,對胡簡琴道:“我請這位女才子接下去。”
胡簡琴笑道:“我背一首本朝瞿佑先生寫的黃蝶詩吧!”隨即清吟道:
“誤入蜂房不待媒,巧傳顏色換凡胎。
繞離野菜流連住,何事金錢變化來。
傅粉已知前事錯,偷香未信此心灰。
上林鶯過頻回首,一色毛衣莫用猜。”
吟完後,向身旁的紫小鳳一笑:“紫小姐,你也該出出聲了。”
紫小鳳略一低頭,擡起臉溫順地道:“我背一首唐人鄭谷那首使他成名的《蝴蝶》詩吧。”然後聲音嬌軟地吟道:
“尋豔復尋香,似閒還似忙。
暖煙沉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採妝。
王孫深囑意,繡人舞衣裳。”
吟畢,柔聲向身旁的雲麗瓏道:“麗瓏姐,請你一展玉喉。”
雲麗瓏捋了一下鬢邊髮絲,璨然笑道:“我也背一首唐詩,是徐寅的。”
獨孤展鵬聽到她的聲音,不由感到一種溫暖,聚精會神地傾聽起來。
只聽那珠圓玉潤的聲音吟道:
“拂綠穿紅麗日長,一生心事住春光。
最嫌神女來行雨,愛伴西施去採香。
風定只應攢花粉,夜寒長是宿花房。
鳴蟬性分殊迂闊,空解三秋噪夕陽。”
那玉音玲玲,聽得獨孤展鵬心裡十萬八千個毛孔全部舒展、熨貼,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有如積年老癢一旦被搔着,更覺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雲麗瓏吟完,目光盈盈向獨孤展鵬望來:“獨孤公子,就你沒輪到了。”
獨孤展鵬只覺臉上被她目光罩定,不由一熱,心裡升起一種近似隱痛的愛意來,同時心裡一虛,擡起頭來,竟不敢正面看她,本來有好幾首蝴蝶詩的,也一下了全忘光了,腦子裡變成了一片空白,待他靜了一下神,慢慢回憶起來,想要背時,只聽紫小鳳靦腆地低聲說:“讓我再背一首吧!我的詩癮還沒過足呢!”接着背了一首七絕,是溫庭筠的。
“好!請紫小鳳出題,罰罰獨孤公子!”胡簡琴拍手道。
紫小鳳臉上升起兩片紅暈,猶豫了一下道:“展鵬哥,你隨便……做一件什麼吧。”說完低下了頭。
“這算什麼罰?不許包庇!”胡簡琴叫道,“你要點出具體的一件事來。”
“那——”紫小鳳目光忽一閃,說道,“那請獨孤公子請胡小姐連背三首蝴蝶詩吧!”
“好,這叫請君入甕。逼人太甚,惹火燒到自己身上。”燕小山拍手道,“紫小姐,看不出你那麼溫順,打出的太極拳轉彎抹角,真厲害。”
獨孤展鵬向胡簡琴一拱手:“胡小姐既與蝴蝶是同族,那定記得不少吟詠你同類的詩了?請吧!”
雲麗瓏笑道:“這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胡簡琴道:“背就背,多背兩首沒關係,等會兒輪到你們沒得背,就苦了。”
說完一口氣背了三首詩,真不愧是女才子,腹中詩還真記了不少。
胡簡琴背完後,雲麗瓏這次改請燕小山:“燕公子,你接下去吧!”
燕小山又背一首,再請胡簡琴:“女才子,還背得出幾首?”
胡簡琴傲然一笑不答,背了又一首詩,然後笑向紫小鳳:“紫小姐,又輪到你了。”
紫小鳳背後,向雲麗瓏一笑:“再請麗瓏姐接吧,麗瓏姐歌喉優美,聽她吟詩,比唱歌還要好聽!”
這次輪到雲麗瓏背不出了。她望向大家道:“背了這麼多,可能背光了吧?”
燕小山道:“至少還有兩首。我來背一首本朝張劭的七律。那首詩是寫白蝴蝶的。”然後背道:
“麴塵何處不參差,羨爾輕衫未化緇。
雪已盡時還舞草,梅纔開後忽枯枝。
閉窗春暗來先見,午枕風輕去不知。
底事野花名濫竊,寄人籬下畫胭脂。”
“好,現在罰麗瓏姐了!”胡簡琴高興地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你出主意,拿我的姓開玩笑,現在輪到自己頭上了吧!燕公子,你說罰她什麼?”
燕小山略一沉思,笑着望向雲麗瓏:“雲小姐爲我們大哥繡一個荷包吧!”
雲麗瓏略一沉吟,擡起頭來微笑道:“好吧!我給你們三兄弟,一人繡一個。”
紫小鳳向胡簡琴一笑:“這燕公子說的兩首詩的另一首,就請你背吧!”
胡簡琴道:“據我所知,還有兩首,我背其中一首吧!”然後背了宋人楊誠齋一首詩,背畢,又請紫小鳳,這回輪到紫小鳳臉紅了。
獨孤展鵬道:“剛纔她先搶背了一首,弄得胡小姐要罰我。我現在補背一首吧。這首詩是南唐李建勳的七律。”
然後朗聲誦道:
“粉蝶翩翩若有期,南國長是到春歸。
閒依柳絮參差起,因傍桃花各自飛。
潛被燕驚還散亂,偶因人逐入簾幃。
曉來欲雨東風急,回看池塘影漸稀。”
誦完後,又道:“其實,詠蝴蝶詩還有一首。除了燕二弟背的一首外,宋人謝無逸還有一首詠蝶的絕句,那首是這樣的——
粉蝶雙翻大有情,海棠庭院往來輕。
當時只差滕王巧,一段風流畫不成。”
雲麗瓏笑道:“這蝴蝶詩就拈到這裡吧,看來還是胡小姐蝴蝶拈得最多,一人背了六首!但獨孤公子堅持到最後,還是獨孤公子最厲害!”
燕小山笑道:“女才子,你遇上咱大哥,就不夠一點了。”
獨孤展鵬笑道:“我是僥倖。剛纔雲小姐叫我背時,我正比較背哪一首爲好,不想小鳳妹妹搶先背了一首。以致你們都以爲我背不出,不再抽我了。”
雲麗瓏道:“這不然。像這種背詩,背到後面越難,因爲別人前面背的,說不定正是自己會的,被別人背去後,自己就得另尋新詩了。別人每背一首,就替自己增加一點難度。女才子背了六首詩,其中四首詩是從我處抄錄去的,被她搶先背去後,可苦了我!”
“誰叫你出這個題目的。我不搶先背去,那苦的就是我了。”胡簡琴笑道。
這時只聽隔桌女孩子一片叫好:“噫,這張牌怎麼你總找得到的?”
海雲道:“郭大哥,你教給我們吧!”
郭驚秋道:“這不能教的。我這把你們教會,那我郭大爺是叫花子弄丟了蛇,沒法耍了!”
湯玉環在郭驚秋旁邊和聲和氣地道:“三弟,你就教給她們吧,看她們怪可憐的!”
郭驚秋望了一眼湯玉環,見湯玉環正用嫵媚的眼睛含着希望看着自己,不由心一軟,本想拒絕的,改爲說了出來:
“好!今天郭大爺高興,破例傳授這一招。不過有話在先:只教這一招。你們學會後,可不興說出去,這是變戲法的行規。否則,大家都知道了,還有誰看戲法?這不叫變戲法的喝西北風去?以後各位見到變戲法的,可別忘了多撂幾個錢,那都是我郭大爺的師門長輩師兄弟!你們跟我學這一招,也算是我的記名弟子了!”
“三弟瞎吹倒會吹!”燕小山道,“你聽他,連記名弟子也冒出來了!”
獨孤展鵬道:“三弟是熱心人!你別看他吆五喝六的,有一根俠義腸子呢!”
這時只聽郭驚秋笑道:“這一招說穿了,一點都不復雜:我在這副牌中多放了一張七銅錢。牌中多了一張,那就容易變了。你看,我先數十三張,讓你看到這一張牌是什麼,然後我把牌又合攏,從底下向上數,數到第二十六張,你們以爲三十八張葉子牌,這第二十六張,一定是剛纔那第十三張了。我然後將這二十六張牌洗入這上面的牌中,洗亂。你們一定以爲那張牌一定混在牌中了,其實這張牌,一直壓在我這副牌的底牌上。然後我再把底下那張牌抽出來就是了。”
“噢……”大家恍然大悟,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了,其它不變了!”郭驚秋一收牌,“不說吧,你們吵,說穿了又感到沒意思。我還有一十八套葉子牌變的戲法,現在不變了。哼,我還有仙人生蛋,仙人種豆這些稀奇戲法,你們連聽都第一趟聽!”然後把牌放入口袋裡,拍拍空空的雙手:“不變了,不變了!噫,這是什麼?”他忽然伸手向海雲頭發上抓去。
海雲頭不由一縮,大家也全向海雲頭上望去。
“哈哈,沒什麼,她頭髮裡生了一個紅雞蛋!”郭驚秋笑嘻嘻地攤開手,手中果然有一個紅雞蛋。
大家不由叫道:“噫,真的一個紅雞蛋!”
郭驚秋手一握又一放,攤開:“你們看錯了,是兩個紅雞蛋!”
等大家都盯着他掌心中的兩個紅雞蛋出神,郭驚秋哈哈一笑,將兩個雞蛋朝嘴巴一拍,一揚空手:“好了,紅雞蛋吃掉了!這戲法也不變了,啊唷,那是什麼?”
他雙手拍向耳朵,捂住耳朵一摳,“哈哈,又是兩個紅雞蛋!怎麼從耳朵里長出來了?”
攤開雙手,果然又各自有一個雞蛋。
這下子,連胡簡琴與雲麗瓏也饒有興趣地向郭驚秋望去。
郭驚秋見狀,將兩個紅雞蛋往袋裡一放,向衆人拱了一下手:“因爲你們剛纔那一聲‘噢’,本大爺興趣全給‘噢’掉了,不變了,不變丁,出我十兩銀子也不變了!”
說完向獨孤展鵬、燕小山道,“大哥、二哥,我先走了!”出了門,唱起得意洋洋的小曲,搖頭晃腦地揹負着手,一步三搖地走下樓閣去:
“第一張臺子麼四角方,
太公八十遇文王。
第二張臺子麼湊成雙……”
見郭驚秋真的走掉了。那張桌子上的人都嘆了一口氣,流露出怪可惜的口氣。
“好!誰叫你們得罪了我們三弟的?一場好戲法看不成了。”燕小山笑道。
湯玉環道:“我替你們求情,好不容易讓他說出了訣竅,你們又感到沒意思,都‘噢’,好了,這下看不成了口巴?”
那些女孩子道:“湯小姐,你再替我們求求情吧!”
湯玉環道:“你們以爲我是他什麼人?他一定會聽我的?說不定郭老三連我也怨上了呢!”
這時忽見郭驚秋的頭又探了進來:“湯小姐,我不會怨你的。不過這戲法今天是不變了。以後再看機會吧!但以後的戲法,這竅門是萬萬說不得的了。難怪聞長老叫我不要說,我一說,你們就感到不帶勁了!這戲法招人,就在這新奇勁兒!說穿了就不好玩了。”
“你剛纔不是下樓了嗎?”湯玉環問,“怎麼一下又出現了?”
“嘻嘻,我既然會仙人生蛋,當然會仙人飛昇了!下去了,不興再飛上來嗎?看你聰明,又笨得可以!你以爲我郭老三是凡人?哼,太公八十遇文王,轅門斬子楊六郎。我的來歷大着呢!”
海雲道:“嘟,嘟,嘟,大法螺!你又吹開了……”
“哼,叫你吹,你能成嗎?”郭驚秋睥睨着眼,擺出一副大英雄派頭,“咱們哥仨,大哥、二哥是劉備、關雲長轉世,我老三是張飛。你們懂不懂?劉關張桃園三結義,虎牢關三英戰呂布!唉,說了你們這些小姐也不懂的。”
“郭老三真是有趣!”雲麗瓏看到這兒,不由笑道。
“他那手口技學得不賴。”獨孤展鵬笑道,“連湯大小姐也給瞞過了。”
“喂,燕公子,”這時胡簡琴似笑非笑地望着燕小山問,“將來你娶夫人,將娶一位什麼樣的?”
“女才子,你問人家這個,不嫌羞嗎?”雲麗瓏看了一眼胡簡琴。
“這有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何問不得?知道燕公子喜歡怎樣的人,我們好幫他物色。”胡簡琴振振有詞地說。
燕小山笑道:“那就多謝胡小姐關心了!胡小姐的令尊,人稱飛天鐵狐,是位遊俠。將來胡小姐也要做個女飛俠嗎?”
胡簡琴道:“怎麼,女的就不能行俠了?宮主雲老前輩不是女的?當年獨孤公子的母親羅女俠不是女的?哪一點又比男的差了?”
“好,那你就當你的女俠吧!”燕小山算是領教了這位清狂女才子的辯才,趕忙退避。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胡簡琴並不放過。
“在下找一位‘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的人當夫人。”燕小山使出雲裡霧裡的神仙招數來招架胡簡琴咄咄逼人的攻勢,“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她到過襄王夢,見過天台劉郎。新與牽牛分了手,正等我去提親呢!”
“女才子,你是問不出的,又何必逼人家呢!”雲麗瓏笑道。
胡簡琴心有不甘地看了燕小山一眼。
燕小山歉然一笑。
“獨孤公子,你呢?”胡簡琴轉移目標。
“我……”獨孤展鵬見問到自己頭上來了,擡起頭來,無巧不巧正遇上雲麗瓏似笑非笑望過來的目光,不由心猛地一震,慌惶而支吾道:“我,我還沒想過。”
“那你想一下吧?給你半支香時間!”胡簡琴道。
獨孤展鵬心中不由尋思道:這只是出自女才子的一時興起,還是她的主意——雲麗瓏的?這該如何回答呢?說得太露不好,萬一人家沒這意思呢?說得隱晦一些呢?那該找個什麼名目呢?……
他正這樣想着時,只聽胡簡琴那高而脆的聲音叫道:“獨孤公子,時間到了!現在想好了吧?”
獨孤展鵬被她一催,心中原先想的又全抖亂了,心頭一急,不由脫口而出:“娶她!”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
所有的目光,連燕小山在內,都向獨孤展鵬望來。
獨孤展鵬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了,這下子可不好過關了,這女才子愛追根刨底,一個應付不好,就得當場鬧個大紅臉,不歡而散!
想到這些,心中不由又是焦急不安,又是後悔自己孟浪!
“獨孤公子,‘她’是誰?”胡簡琴果然不肯放過,臉上一片喜色,眼中現出興奮的光芒,那雙眼看着獨孤展鵬,又緩緩移向雲麗瓏與紫小鳳,其用意是顯然的。
衆人的目光也被胡簡琴的目光牽引指揮,從獨孤展鵬臉上移到雲麗瓏臉上,又望向紫小鳳。
雲麗瓏依舊面帶淡淡笑意,不動聲色,嫺靜地坐着,如美玉雕成的觀音像,又如無風翠秀的泰山。
而紫小鳳則微低着頭,也沉靜溫順地坐在雲麗瓏旁邊,出奇的鎮靜自若,安詳不驚。
胡簡琴對兩人的表現不由有些失望,又轉過頭逼問:“獨孤公子,你說呵,‘她’又是誰?”
衆人的目光又聚射向獨孤展鵬。
獨孤展鵬擡起頭,迎着胡簡琴與衆人射來的目光,略一頓,微微一笑:
“胡小姐,你還不明白嗎?第一,她不是我,我總不能自己娶自己吧!第二,她不是你,我可無福娶你這樣的大女俠,大女才子!她嘛——”獨孤展鵬說到這裡故意延長了語調。
大家的心不由被獨孤展鵬都提了起來,緊等下文。
獨孤展鵬迅速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下雲麗瓏。
雲麗瓏的臉上露出關心的神情來,眼中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慌惶。
而旁邊的紫小鳳,則是一臉關心之色。
獨孤展鵬哈哈一笑:“她嘛——就是女也!你總不能讓我娶一個大男人吧!”
說到底,也是與燕小山一樣,是不着邊際的遮掩之詞。
這是獨孤展鵬急中生智,偶爾想到的妙法,他不願把心事公開得太早,因爲心中隱隱感到這事還沒有把握。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好啊,繞了半天彎子,還是沒說一句真話!”
胡簡琴見自己被耍了,不由憤憤不平地道,“倒是把我奚落了一頓。”
“你這是自取其辱。”雲麗瓏向胡簡琴笑道,然後轉向大家:
“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梅鈴園’。”
這以後,獨孤展鵬便常常同燕小山參與雲麗瓏她們的一些賞花、鬥詩、聯對這樣的聚會。
wωω¤ тt kǎn¤ ℃O 獨孤展鵬在天羅劍莊時,三歲啓蒙,六歲知文,十歲能作詩。
十年之學,得力於嚴父慈母之培育,平時博覽羣書,子史經傳、文藝韜略,以及醫農卜相、方技歷算,無不涉獵。學識之廣,可算同齡之翹楚。加之於思敏捷,過目不忘,善於溫故知新,舉一反三,食而能化,化而能用,在那些吟詩作對、填詞作賦場合,應付起來,綽綽有餘。
而燕小山自幼由家中延耆儒名師教授,也是滿腹經綸,是個生腳書笥。
兩人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輊,常常把個自命不凡的女才子胡簡琴給比下一頭,連雲麗瓏在二人面前,也有不能運用自如的蹇窮之感。有時竟成了兄弟倆決分高下之局。
每當這種場合,獨孤展鵬總主動讓步,讓燕小山領先一着,久而久之,漸成了習慣,每遇燕小山吟詩作對時,便乾脆讓他獨佔風光了,只是默默微笑站過一旁。
燕小山畢竟生自富貴之家,錦衣玉食,正是少年得志之時,雖也兄弟情重,但終究不及身遭鉅變的獨孤展鵬想得那樣多,他也不以爲意。
這樣,加上獨孤展鵬對鬥草、射覆、猜枚這些玩樂之事不大感興趣,而燕小山正是此道好手,漸漸地,又成了燕小山獨唱一臺戲的局面,獨孤展鵬在一旁當起陪客與配角來。
獨孤展鵬只要眼中有云麗瓏在,僅此在一旁默默觀賞也覺其樂融融,又哪裡再計較這些?平時,輪到雲麗瓏、胡簡琴點將點到,才應酬一二,敷衍敷衍。
有時,燕小山、雲麗瓏他們玩的時間較長,超過一個時辰,獨孤展鵬心記武學,便會中途作退。
有時,遇上一些武學深奧的難題,也便不再準時赴會,直到想通難題後纔過去。逢到這種遲到,便默坐一旁當起看客來。
開初,雲麗瓏還常點他的將,邀他參與,及至時間一長,見他性本如此,好靜不好動,不愛多言,便不復多點他了,見他去了,只是向他笑一笑,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又自與胡簡琴、燕小山議論或遊藝起來。
燕小山樂此不疲,慢慢地連每天一個時辰陪獨孤展鵬練武也要告假了。
只有郭驚秋還自始至終陪着獨孤展鵬練武。紫小鳳還是隔幾天來看一下獨孤展鵬練武。
雲麗瓏有時也來聽鬆軒,看獨孤展鵬、燕小山與郭驚秋三兄弟練武、研討武學,坐上半天。
就這樣,獨孤展鵬在步雲宮呆了一個冬天,轉眼已到翌春三月了。
在這期間,“威遠鏢局”的紫總鏢頭與羅若拙進過一次步雲宮,來看望獨孤展鵬、紫小鳳,問及外面“潛龍門”,消息,說尚無大動靜。
而步雲宮的風雷劍豪雲風雷,這大半年一直在外,連過年也未回來,據他飛鴿傳書帶進來的消息,他正與一位武林前輩在經營一個對抗“潛龍門”的秘盟,要到夏天才能回來。
雲拂秋老前輩講的武學,在年後舉行了一次比武,在比武中,只許用步雲宮主教的武功招術,按步雲宮主教的武學之理用以比武,違此者不算。
這場比武中,獨孤展鵬奪了魁首,雲麗瓏得了第二名,燕小山獲第三名,郭驚秋得了第五名,是優等五人的最後一名。獲優等的聽講弟子,特許在講武時隨時嚮導師提問,也可以在平時令其他聽講弟子作“喂招”對象。
這一段時間,雲拂秋老前輩主要傳授了拳術、掌法、腿術三門。
獨孤展鵬人又長高了很多,十五、六歲,正是少年發育之期,加以獨孤展鵬長年練武,發育得早,看去已如十八、九歲小夥子了!
獨孤展鵬胃口大增,氣力也添了不少。有次興至,竟將看山樓前的五百斤重的石獅子,雙手舉到了頭頂。
這固然得力於他的氣力,也因爲他在“威遠鏢局”飲了“易筋洗髓五行周天碌”的緣故和他平時內、外功勤苦雙修的結果。
這天,聽講完武學後,獨孤展鵬與燕小山、郭驚秋一起練過武后,聚在一起喝酒,邊喝酒邊談起雜事來。
開初談一些聽到的江湖軼事,各大門派的興盛沿革,談着談着,不知誰起頭,轉到步雲宮裡的人身上來了,從看索橋的雙斧張野、守石門的大足金剛楚三通,談到何總管,負責侍衛的葛總管以及負責採辦的郎總管。
獨孤展鵬說:“郎總管出入步雲宮,每到外面採辦,行走於江湖上,竟無人看破他來歷,有‘武林百通’之譽。
就這一手足以傲視武林了,他武功之雜博精深,恐不亞於雲宮主。”
郭驚秋道:“雲老前輩這種教法,東教一招、西教一招,光她那斷傷敵臂的拳術招式,各門各派的集起來有六十四招。你學了這些,能不變雜?以後用這出手,也無人認出你本派師承來。”
獨孤展鵬頷首道:“這倒確是實情。唉,武學之道,博雜易,要精深就難了。”
燕小山道:“像大哥學武還有個目的,如我學武,自己也不知爲了什麼。說實話,我這人不大喜歡舞刀弄槍的,更喜歡的是看書、畫畫、吹簫。但家父雖是商賈,倒也是頗好武學之人,他說他小時候曾想當一個武功高強的大英雄,結果成了個大賈客,因爲爺爺不許他練武,等爺爺老了後,他想練武,已晚了,只學得幾招江湖把式。所以他發狠心,要把我培養爲武林高手。唉,我之學武,就算爲父吧!”
“許多人在自己手中不能實現理想,總把這些理想寄託在下一代身上。由於父輩的這種固執,逼使兒輩按他們設計的道路走,從而扼殺了多少俊彥、天才?”獨孤展鵬道,“依二弟的才氣,如能專習畫或簫,或者習經濟,從仕途,都可有大發展的。——不過二弟天資好,習武稟性過人。
如肯花功夫,武學一途造就,也不可限量。雖然此非你本意,但倘能習成一身武功,終究是會有用的。”
“大哥,我們都添長一歲,按俗習,也可成家立業了。
你將來找一個怎樣的嫂嫂?”郭驚秋突發奇想,問獨孤展鵬。
“怎麼,小叫花也想娶大閨女了?”燕小山戲謔道。
“喂,胡小姐與湯小姐怎麼樣?”郭驚秋並不介意二哥的戲謔,依舊饒有興趣地問獨孤展鵬。
獨孤展鵬笑着轉問燕小山:“二弟,你覺得這兩人如何?”
燕小山沉吟了一下道:“胡簡琴,好學敏思,讀書之多、之勤,爲女子中之僅見,且頗有才思。只是讀書失之於雜,偏重於文藝之道。倘她出身縉紳之家、官宦之族,又是男子的話,輔以明師,必成一代大儒學士。不過作爲女孩家,雖然秀外慧中,鍾集才情,但性失於偏激:志太高,氣太傲,率爾使意,流於清狂。因而她可作一紅粉知己,閨中膩友,與之議論風流,博奕聯句,可謂得人,然如納爲室寶,未免令人略感不足。”
獨孤展鵬點頭道:“一代才女,生於遊俠之家,又乏明師指點,且又習武爲武林兒女,這本就是個錯。倘她降於官宦之家,得到明師指點,何愁不能成爲李清照、蘇小妹之輩?便李清照、蘇小妹之輩才女,在當今也不能討個出路,有才華髮揚之地。除了文藝一道可走,又能奈何?唉。但願她將來能得一如意歸屬!”
燕小山又道:“湯玉環,心靈手巧,性格溫和,工於女紅,善操家政。你看她的芳閨,安排得井井有條,處處都擺設得很妥當。又有一手好烹飪。這樣的女子,正是宜家宜室之女。人又長得美豔。誰娶上她,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但所不足者,缺了胡簡琴那種難得的書卷氣和才情,雖然她學問也可以,人又聰慧,但如與她聯句作詩,就未免有些缺憾了!不過她是有福之人,具福相,一定能得好歸宿的。”
郭驚秋插言道:“二哥老是離不開聯句作詩,其實作詩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鬥蟋蟀、養金絲鳥好玩呢!”
獨孤展鵬笑道:“不錯。而且作詩也不能當飯吃,當酒喝,不如烤雞燒鴨有味道,三弟你說是不?”
“正是正是!大哥算我知己了!”郭驚秋喜道。
燕小山笑着搖頭:“豎子不可教矣!朽木不可雕也!看來要讓三弟也學些風雅,是不成的。”
獨孤展鵬道:“人上一百,形形**。各有志趣所在,又哪能一律?和三弟喝酒,聽他高興了天南海北胡吹,也是一種情趣,其樂融融,我覺得不亞於吟詩作對。其實我更喜歡與引車賣漿者流相處,他們雖粗俗,但那種幽默、樂觀、開朗、熱情、坦率,決非文人堆裡尋得到的。如遇上酸儒書蠹,一肚子的四書五經、時文經濟,盡掉書袋,那更是令人氣悶。還有那些窮究訓詁小學之道的迂儒,注來注去,訓來訓去,莫得一是,滿口之乎者也,子曰詩云,更覺枯味了!要得幾個清雅的士子,也不易呢!”
燕小山道:“大哥此言甚是。讀書人如被名利纏上,便變得俗不可耐了。如此想來,也許象胡簡琴這樣,雖不是正道大家,倒也超邁時俗,清逸高雅。”
郭驚秋道:“兩位哥哥議論來議論去,這不好,那也不好,那麼你們說誰好?雲小姐一定很合你們眼光了?”
此話一出,獨孤展鵬、燕小山都不由一愣。
獨孤展鵬聽三弟提到雲麗瓏,心中沒來由地猛地一跳,但隨即掩下心中的激動,故意淡淡地問燕小山:“二弟月旦人物,可謂頗具慧眼。你看雲小姐如何?”
燕小山臉不由一紅,看了一眼獨孤展鵬,笑而不答,反問:“以大哥之見呢?”
獨孤展鵬心裡明明是對雲麗瓏喜愛得非常,但說出的話是冷冷的,似乎感到雲麗瓏也甚是平常:
“雲小姐也可算得上一個難得的女子了,但論容貌,美豔不如湯玉環,英秀比不上胡簡琴。論才情,不及胡簡琴意氣風發、才情橫溢;論性格,又不及湯玉環溫文爾雅,柔和親切。不過她琴棋詩畫都能懂一點,文才雖感有些地方不如胡簡琴,但武功比較強。只是她有種矜持之氣,顯得很有城府,不冷不熱,這脾氣,態度,讓人受不了。誰找上她,怕要受些窩囊氣了!”
人,有時在愛情上也就如此作僞:即使面對自己好兄弟,也不肯說出本心話來。
明明是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敬若天仙,但說到嘴裡,變成滿是缺點與不足了。
獨孤展鵬也未能例外。
“雲小姐這人其實長也長得不差。只是她對你,好像永遠有一段距離似的,好像很熱情,又好像很冷落。而她那種冷落又總使人受不了,總想千方百計贏得她的親近與看重。她叫你做什麼,你心中即使不想做,看到她的眼睛也願意去做了,這不懂爲什麼!而且她做的每一件事,又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郭驚秋說到這裡,下結論道:“我總覺得她不如湯小姐待人好,也不如胡小姐,胡小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說話有時很尖刻,但外冷內熱,心腸好!”
獨孤展鵬笑道:“看不出,我們三弟倒也頗有眼光見識呢!你說湯小姐好,就讓湯小姐嫁給你吧!”
郭驚秋鬧了個大紅臉:“大哥,我是比較而言,你這樣笑話我,我不來了!你可不能以大欺小啊!”
燕小山聽到這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都以爲雲小姐不好,其實雲小姐是天下最難得的女子了!也許她容貌確有不如胡小姐、湯小姐的地方,但她那種大家閨秀的氣度,人家是永遠比不上她的。她的琴棋書畫,詩詞曲賦,只在胡簡琴之上,而手之巧,性之溫柔體貼,一點也不比湯玉環差,容或勝之。唉,我如能得到這樣的女子爲伴,此生也算無憾了!”
說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顯然,幽幽之懷,已深陷情網,不可自拔了!
這一番聽在獨孤展鵬耳裡,如同驚雷,他心裡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一片混亂!一種憤怒猛然竄起,直衝頭頂,他只覺全身一片冰涼,一股寒意從脊骨上來,連手足也冰涼了。又覺得一陣燠熱,熱得全身心都在發着灼燙,如一塊燒紅的赤鐵!
有一個聲音在心裡大聲說:雲麗瓏是我的!雲麗瓏是我的!你怎能覬覦我的人?
這一剎那,他只覺眼前的燕小山驟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這個紈絝弟子,花花公子,浮滑少年!他,他配得上雲麗瓏?
論文學,他不如我,論武功,他不如我,論與她認識早晚,他比我遲。在相貌上,我雖皮膚黑了一些,又何嘗比他差了?他的那些鬥草、射覆、賞花、吹簫、猜枚、唱曲、畫畫,我又哪一樣不會?只是我平時不喜歡賣弄就是。
何況,何況雲麗瓏真心喜歡的是我!是我!你懂嗎?
但,當他看到燕小山那嗒然若失的樣子,他那雙幽幽的看着外面出神的傷心憂愁的眼睛,他那種生意蕭索的神情,使獨孤展鵬的心中的怒氣一下子削減了許多:
他沒得到她!說不定還碰了壁!唉,這不能怪他!象麗瓏這樣的女子,誰能不愛她呢?連三弟這個年紀,也被她迷住了。是的,她就像一個女皇一樣,所有的男子在她面前,任再堅強,也不由向她屈服的,成了她的俘虜和奴隸,還感到非常幸福!
唉,二弟!二弟!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苦愛上心高氣傲,目高於頂的她呢?
在這一刻,他又同情、可憐起燕小山來!
一種結義兄弟的義氣、情誼,使他心痛起燕小山來:看得出,這個平時無憂無慮、談笑風生的錦衣公子,變得瘦了許多,那原先豐滿的臉,清減不少,眼睛也深陷下去了,顴骨也突起不少,那眼睛更是充滿幽幽的傷感!
這就是那個風流倜儻的燕公子嗎?
這就是平時與自己有說有笑,談詩論文,生龍活虎地與自己練武的燕二弟嗎?
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二弟,你又何苦呢……
獨孤展鵬想到這裡,不由怒氣全消了,對燕小山充滿了同情。
他嘆了一口氣,平靜地問,“二弟,你試探過她了?”
燕小山回過神來,嘆了一口氣:“唉,如我試探過,就沒這份苦惱了!不論是成或不成,總讓人放下了一樁心事!我就苦惱這事遠不知是個怎樣的結果。平時與她相處,看上去她對你很近,但又好像很遠,讓人捉摸不透。”
“每次我鼓起勇氣,想趁她很高興,待人很熱情時,問問她或暗示一下,以探探她的態度,但每次見到她,又總不敢問了,心裡說,等下一次吧!就這樣一直拖下來。
我也不知如何纔是了局。”
“唉,不怕大哥見笑,我燕小山燕劍南雖自命爲拿得起,放得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但,見到她,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散掉了。有時話已衝到嘴邊了,就是不肯吐出來,硬是又咽下去了!”
可不?我也何嘗不如此?獨孤展鵬心裡這樣想,大有同病相憐之感,不由對燕小山心裡又親近了幾分。
“大哥,我看她對你倒挺好的!你有時不去,她就關心地問:今天獨孤公子怎麼啦?平時也常稱讚你有種俠氣與英雄氣。她說,你們兄弟倆,雖然文才武功相近,但獨孤公子是大海,是雄峙高山,而燕公子你,好比江南的秀山麗水,靈秀有餘,雄渾不足。和獨孤公子比,少了那麼一點俠氣、一點英雄氣!——喂,大哥,你那些俠氣、英雄氣又如何得來的?”
“這也許只是她的看法罷了!我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俠氣,更不要說英雄氣了。女孩子的話,難免缺乏見識,二弟何必當真?”獨孤展鵬心中暗地感到欣慰,但在口頭上這樣淡淡地說。
燕小山沉默了一會,忽然擡起頭來道:“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大哥肯答應不?”
獨孤展鵬臉容一整,正色道:“咱們自家兄弟,還有什麼不好答應的?只要此事不違道義,而我又能做得到,愚兄一定會替你去作的!大不了刀山火海闖一闖,一死而已!二弟,你這一問,就顯得生份了!”
“是,小弟知錯了。”燕小山低聲歉然道,頓了一下說,“其實,這事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只是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所以我有此一問的。我想請大哥方便時幫我向雲小姐探一下她的口氣,這比我自己出面好一些,至少不會彼此當場鬧個難堪的。而且,而且我也委實沒這股勇氣。大哥,這事,你不會不答應吧?”
燕小山說完,眼睛望着獨孤展鵬,滿是企盼、懇求與希望!
獨孤展鵬接觸到燕小山的目光,不由心裡一熱,豪然作諾道:“二弟,就這麼件事,看你都成了這樣子!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替你打聽出一個結果來!總不能讓你終日憂心忡忡的。”
燕小山聽了此言,神色頓時釋然不少,不由感激地道:“多謝大哥!”
“看你,看你,又來了!”獨孤展鵬笑道,“來,今天丟開心事,好好喝一杯再說!”
郭驚秋道:“還是大哥!二哥,你這副樣子,多愁善感,倒和娘兒們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我這當弟弟的臉上也覺無光了!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一醉再說!”
受了兩人這一番感染,又交託了心中壓了許久的一樁心事,燕小山也頓覺輕鬆了一些,有種如釋重負之感,不由重新恢復了他談笑風生的風度,朗聲一笑道:
“大哥與三弟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沉溺兒女情事,不能自拔?管它成也好,敗也好,且謀一醉再說!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我先自罰三杯!”
說完,不等二人回答,一仰頭,喝光了杯中之酒!
“好!這纔像咱二弟的風格!”獨孤展鵬讚道,“老三,幹!”
郭驚秋輕笑道:“郭老三喝酒從不用請的,我已幹完了!來,讓我爲二位哥哥倒酒,這是上好的花雕,不喝個夠太不夠意思了!”
獨孤展鵬大笑道:“這兩壇花雕,今天剛挑來的!夠咱兄弟一醉了!二弟,三弟,咱們比比,誰的酒量大?”
“好!”三人一齊應道。
三人喝到酣興處,獨孤展鵬與燕小山不由揚聲高唱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那所歌之詩,正是唐朝大詩人李太白的《將進酒》!
二人一曲高歌畢,復豪聲大笑,同時雜着郭驚秋清脆而響亮的高叫:“大哥,二哥,喝呀!喝……”
聽鬆軒外走過的人,聞聲不由駐足而聽,相顧而笑:“那三兄弟,又一起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