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熟悉的青衣侍人走進了摘星樓,他有點躲躲閃閃的。
現在是上午,姜義和白奴恰好在幫役者們把早飯端到樓上去,看到這個侍人進來,姜義笑嘻嘻的說:“你來得真早!”
侍人這纔看到兩人手上的案几,見案上有燉煮的雞肉和羊肉,還有黃金餅。他忍不住嚥了口水,鬼使神差的就跟着二人上了樓。
姜姬現在吃的很少,因爲她吃什麼都吃不出滋味來,不覺得好吃。所以早飯她和姜禮他們一起吃,這樣她吃不下的東西有他們吃,不會浪費。
看到侍人進來,她也沒放在心上,指着前方說:“坐吧。”
姜義和白奴把案几放在姜姬面前,姜義掀開陶蓋,說:“公主,多吃一些吧。”
可姜姬還是隻把陶罐裡的豆芽挑出來,就着蒸餅吃了,說起來在這裡豆芽叫豆花,一開始聽說時她還以爲是豆腐花,沒想到是豆芽。
侍人坐在不遠處,姜姬盛出一碗雞肉給他,又拿了兩個黃金餅。
侍人接過來,見公主似乎是剛起牀不想說話,其他童兒也都只顧着吃早飯,他猶豫了一下,放下碗,對公主說:“公主,前日龔公子來了,和大王交談了一番後,似乎是上將軍快回來了,大王問您要不要回摘星宮。”
似乎到摘星樓來,如果不說點什麼,他吃東西就良心難安一樣。
他繼續道:“前日玉腕夫人和大王在殿中正玩耍,先是馮公子來了,後來又怒氣衝衝的走了,然後龔公子也來了,玉腕夫人這才帶着侍女逃走了。”
“她爲什麼要逃走啊?”姜智一臉天真的問。
其他小童也都仰起一張好奇的臉等侍人解惑。
侍人一想起當日馮公子的臉色就想笑,他道:“大王與夫人遊戲,卻被大人們撞個正着,夫人自然會覺得羞澀啊。”
侍人一開始還想在這些小童面前遮掩一二,說到後面就憋不住嘲笑道:“世人都傳揚馮家家風,結果他們家的女子進了宮後只會糾纏大王,馮公子的臉上怎麼會好看?只怕以後幾日都不敢進金潞宮了。”
他看到公主竟然露出一絲笑,想起馮瑄好像也常來摘星樓,笑道:“公主,如果馮公子在您面前總是他的公子架子,您可千萬別上當。男人不管嘴上說得多好聽,心裡都是一樣骯髒的。”
這下姜姬真要笑了,指着黃金餅說:“多謝你告訴我,再吃一塊吧。”
她再也沒有一點胃口了。
姜禮看她起身,匆忙跟上。姜姬看到他跟上來,止住他說:“回去吃吧,我沒事。”
姜禮見公主獨自一人像逃跑一樣躲到了宮殿深處。
他回到小童們中間,姜義替他搶了一塊羊肉。他們平時吃飯是沒有肉的,現在摘星樓每日只有公主的飯裡有燉肉,不過公主幾乎都不吃。
他看了眼侍人,小聲問姜禮:“公主似乎不開心,上將軍不是要回來了嗎?”
姜禮搖搖頭沒有說話,捧起碗大吃起來,佔住嘴就不用說話了。他把喉頭硬塊全和羊肉一起嚥了下去。
姜姬躲在櫃子後面。
她抱膝坐着,腦海中一片空白。
姜武要回來了。
——他爲什麼現在纔回來?
——他爲什麼要走?
她不想見他,不敢見他。
他走的時候大家都還在,一切都還很好。可就是這麼短短的幾十天功夫,一切都變了。
渾渾噩噩間,童兒和侍人交談的聲音隱隱傳來。
這些孩子都很聰明,他們就算不懂她在做什麼,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引這些人說話,但他們憑着直覺對金潞宮的侍人最好,對照明宮的宮女也最好。
看到這些孩子,她就覺得自己沒資格難受,沒資格在這裡怨天尤人。
侍人是來傳話的,不知不覺就浪費了太多時間。他最後匆匆離開前,交待姜禮:“大王是希望公主在宮外迎接上將軍的,讓公主不要耽擱,最好儘快出宮吧。”
他離開後,剛纔吃個不停的姜禮幾人馬上把早飯一掃而空,如果不是爲了讓這人多說一點,他們平時早就把飯吃完了。
姜義和白奴把碗盤拿下樓去,問姜禮:“我們還出宮嗎?”
他們都隱約感覺到了,公主可能並不想再回到摘星宮了。那個地方已經不是她心目中的“家”了。
姜禮也不知道:“我去問公主。”
聽到姜禮噔噔噔跑來的腳步聲,姜姬不等他找就走出來。
姜禮看到公主,連忙跑過來,他看到公主身上沾的灰塵,裝成沒看見,扶着公主回到榻上,“公主,我們出宮嗎?”
姜姬點頭,“去收拾一下吧,收拾好就走。”
“好的!”姜禮一下子高興起來,跑去告訴大家。
姜姬看他這麼高興很意外,不過想一想也能明白,在宮裡他們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吧。說起來他們如果不是要去跟姜仁聯繫,就從來不會走出摘星樓。
這時姜智有些遲疑的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小聲說:“公主,出去後,我們會去找蟠大兄嗎?”
姜姬撫摸着姜智的臉蛋,微微點頭:“嗯。等上將軍回來,我就告訴他,讓他找蟠兒。”想起蟠兒,她的心裡微微一疼。
到現在蟠兒都沒回來。如果她出宮後還是不見蟠兒,那蟠兒應當是凶多吉少了。就算還活着,也沒辦法給她送信,更沒辦法回來。
——因爲她和姜武都太弱小了,沒辦法保護他,更沒辦法替他撐腰。
不管是這個“公主”還是“上將軍”,都只能哄哄普通人,不過是一個虛名罷了。
其實就算蟠兒不回來也不要緊,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只要沒得到他的死訊,她更願意相信他還活着,只要他還活着,哪怕認了他人爲主,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還活着,就能再見面。
從摘星樓綿延而出的車隊吸引了很多宮人的視線。
龔香站在金潞宮的迴廊上,看向宮門的方向,“那是公主嗎?”
旁邊的迴廊上都是三三兩兩的侍人,他們或許沒有去過摘星樓,但沒有人沒聽過摘星樓中的公主。
龔香驚訝的發現這些侍人都不帶絲毫惡意的望着公主的車隊,更有人還小聲惋惜道:“公主出宮去了呢。”
“不知公主去多久?幾時回來?”
他含笑問旁邊一個侍人:“爲什麼盼着公主在宮裡?”
侍人一看到龔香就不敢說話了。對着公主,他們敢暢所欲言,一是因爲公主幼小,二是公主慈悲。討好公主,沒有壞處。
但龔公子不同,他們這些人爲什麼會變成侍人進宮,龔公子功不可沒。
侍人垂着頭說:“公主喜玩樂,允我等入摘星樓玩耍。”
龔香挑眉:“只是如此?摘星樓中的美食難道不是更令你們垂涎?”
侍人勉強笑了一下,“公子慧眼。”見他不再問了,就匆匆逃走了,其他侍人也都躲開了龔香。
龔香不以爲然。他早聽過摘星樓的公主置巨鼎煮香湯以觴衆人,宮中內侍不論貴賤,皆可與公主同桌而食。
如果換成是馮瑄這麼幹,他就要擔憂了。可換成是公主,他也不過是一笑了之。古書中常有傻瓜這樣做,還有因請客把家產敗盡成了乞丐的。公主生在鄉間,不知誇富的壞處,大王也無心教導,有時他覺得,搞不好大王心裡也想這麼做,只是不敢,公主才養成這種壞毛病。
如果公主是個公子,那就是個酒池肉林之輩。真幸虧她是個公主,又年幼,說一句憐惜弱小也能蓋過去。
付鯉與胡鹿聽說公主出宮,都有些忐忑。
雖然現在小公子就在蓮花臺,可卻到了王后手裡,明顯是王后使人騙走了小公子。他們聽人說,公主特意把小公子送出宮,是爲了不讓他做大王的兒子,免得他以後繼位。現在他們壞了公主的事,不知公主會如何憤怒。
姜姬坐的馬車停在摘星樓前時,付鯉與胡鹿竟然跪在臺階下,赤膊請罪。冬天寒冷,他們跪在那裡,凍得瑟瑟發抖。
“起來吧。”他們聽到車內傳來一個女童聲,然後車簾掀開,露出一張臉,“快起來吧,我沒怪你們。”姜姬說。
付鯉咬牙說:“公主不怪,是公主大度,只是我等實在無顏再留在公主身邊。”
胡鹿也這麼說。
姜姬知道接下來她要再三保證不怪他們,這兩人才敢起來。但她不想配合他們演戲,她放下簾子,扔下一句:“不想起來就跪着吧。”
馬車就往裡走了。
付鯉和胡鹿面面相覷,沒料到會是這個下場。
胡鹿小聲問:“公主真的不怪我們?”他想站起來了。
付鯉看了胡鹿一眼,咬牙繼續跪着。胡鹿見此也不敢起來了。
公主出宮,有些商人就忍不住前來拜訪,遠遠看到門前跪着兩個赤膊大漢,都有些躊躇,更有人認識這二人,知道是摘星宮的護衛,在不遠處議論紛紛。
“公主因何惡這二人?”
“是不是偷了公主的東西?”
付鯉和胡鹿聽到這話,都有些氣憤,正打算不管不顧起來算了,門內跑出兩個小童,都是公主身邊的童兒。
兩人又趕緊跪好。
商人看到這兩個小童都抱着一件皮裘,他們把皮裘披到這兩個大漢身上,笑嘻嘻的說:“哥哥跪夠了就進去,公主最煩別人不聽她的話了。”
“公主都叫你起來了,你還要跪,公主都不高興了。”
商人聽到便笑了,走過來笑問這二人:“付壯士,因何事見罪於公主?”
“公主寬和,不會怪你,快起來吧。”
付鯉和胡鹿二人這才訕訕的起來,身邊商人不停追問他二人做了什麼,是不是趁公主不在偷了宮中的財物?
付鯉怒道:“休把某當做那等小人!公主與上將軍信重某,某怎會爲一二銀錢之物背叛公主?”
“那是何事?”商人好奇問。
付鯉說不出口,只好做沉痛狀:“……公主寬和,某卻不能寬恕自己。總之都是某的罪過!”說罷扭頭進去了。
胡鹿也是一樣的話,兩人都走後,商人更好奇了。這兩人沒偷東西,卻狠狠得罪了公主,可公主卻不怪他們。
“看他二人神色,恐怕不是小事。”一人道。
“只怕公主太寬縱這些人了。”另一人道,“對這些投效來的人,可不能一味放縱。”
“公主性情如此,聽說公主生在鄉間,沒有染上那些世家習氣,這纔對我等如此禮遇,只怕也不會懲罰他們。”一個商人感嘆道。
見過公主的商人不在少數,這樣一說,引起不少共鳴。
“正是如此!”
“公主果然與那些世家不同!”
曹席坐在車裡,躲在那些商人中間,聽着商人不惜如此誇讚那個摘星公主,終於起了好奇心,叫來從人,道:“一會兒你假裝魏商,進去一探。”
但叫曹席失望的是,不一會兒就有個小童從裡面出來,站在臺階上對下面越聚越多的商人團團一揖,清脆道:“公主今日出宮,疲倦的很,今日就無法見諸位了,諸位請回吧!”
商人們一點都不生氣,紛紛道:“小公子,公主明日能見我們嗎?”
“小公子,公主近來有喜愛的東西嗎?”
“小公子,某有美童、美奴,請一定要告訴公主啊!”
曹席聽過很多有關公主的傳聞,但剛纔聽那車中聲音,分明還是個女童,現在聽到有商人直言有美奴欲賣給公主,興趣更大了,對從人道:“難道摘星公主真的會買下美奴嗎?”
從人常在街面流連,知道的更多,此時道:“自然如此。蔣彪就以一美童換得公主歡心,不然公主只對馮夫人不喜,何時對王后不喜了?”本來對公主更有威脅的該是蔣王后,結果公主卻和馮夫人幾次衝突,都傳到宮外來了。
他再指着那個臺階上的小童,縱使年幼,也看得出來是個劍眉星目的俊俏郎君。
“再說,上回那個燕使就是以一個美奴買通公主,令她在大王面前美言的。”從人道。
“在魯王面前說話的是上將軍。”曹席道,看來流言中有假有真,“我想試探一下公主。”他道,目光盯着從人:“看她是不是真的只愛美色。”
從人先是躲閃,最後背對他,就是不接腔。
這個從人是曹席家人的子孫,他的爺爺、爹爹都侍候曹席,但命都不長。他是兄弟之中最聰明的一個,才被曹席帶在身邊。
曹席笑眯眯的,端起車內案几上放着的一碟豬油糕湊到從人身後,“阿婢……”
從人幼時體弱,時常生病,他生得弱小,家人怕他養不大,就起名阿婢,假作女孩養大。不知是不是名字的關係,他長大後仍然一副女兒態,脣紅齒白,手腿纖細,體態輕柔。
阿婢捂住耳朵不聽。
曹席做難過狀:“唉,阿隸你走得太早了,你在地下看看啊,阿婢都不聽我的……”
提起爺爺,阿婢忍不住了,埋頭道:“我都三十歲了!公主怎麼會買下我呢!!”
曹席趕緊誇道:“阿婢看起來只有十六歲!”
阿婢仍是不肯,曹席勸了一路,回到住所後,不讓阿婢睡覺,拖着他說了一晚上的家史,數次痛泣,阿婢早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好吧,他知道爺爺是爲了背曹席過河死的,爹爹是在打獵時死的,曹席都很難過很難過,他是多想念他爺爺他爹爹啊。
曹席一邊哭一邊偷偷看阿婢,小聲說:“阿婢,你長得好像阿宵啊。”
阿宵本名是曹宵,是曹席的寡居姐姐。這是曹家的一件趣事。曹席姐姐在丈夫死後回了孃家,過了幾年肚子大起來了。全家嚇了一跳,最後曹席才知道是自己的從人乾的!只好偷偷瞞着,誰都不敢說,等姐姐生下孩子扔了以後,再偷偷撿回來養。
曹席一向都十分疼愛阿婢,在他長大後越來越像滿頭白髮的寡姐後,立刻把他帶在身邊,省得像他爹一樣不知何時被人幹掉了。
兩人亦僕亦親,阿婢終於再也無法拒絕,答應去摘星宮“自薦”。
阿婢恨恨道:“把我賣進去……你的心真黑啊……萬一公主不肯放我呢!!”
曹席讓人買來胭脂,想替阿婢再畫個妝,聞言笑道:“不急,到時你露出腿來就行了。”
阿婢一張臉像極了女子,可身上卻全是厚重的汗毛,和他爹他爺爺一模一樣,夏天露出腿在家裡走,還被侍女們說“像白麪爬滿了蟲子”,從此阿婢只在回屋後才肯換衣服,更像女子了。
阿婢黑着臉,曹席哄道:“啊呀,不要生氣,剛塗的粉……”
“哼!”阿婢忿忿的推開他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