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城其實和在摘星樓沒什麼不同。因爲姜姬連門都出不去,不只是她,衛始等人也出不去。他們就只能在幻海樓裡待着。
但這裡也沒什麼不好。沒有風,沒有土,沒有漫天的煙塵,庭院裡的花草樹木有時會讓人覺得這不是在遼城,而是在樂城。來的路上看到的貧瘠的土地,荒蕪人煙,這裡統統看不到。
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全都應有盡有。她在楊太守的禮物中看到了不下數百擔的魏錦、鄭絲、趙絹,還有數之不盡的玉器。以前這種東西她也收過不少,全都堆在摘星樓後面,等着擡出去換成米糧,她從來沒關心過這都是些什麼。但衛始看到後如獲至寶。
他捧着一隻看不出是什麼的、梯形的玉器在一大早坐到她面前說,“公主,長日無聊,不如某來給公主說故事吧。”
這個玉器原來是一隻玉枕,它呈梯形,有四足,上平面還微微凹陷有一個弧度,那是讓人枕的地方,而這種器形的玉枕也是很有來頭的。
衛始說了一刻鐘這種器形是出自哪位大師,這個大師是在庭院裡枕着塊石頭睡覺時得的靈感,睡起來就回家雕了這個枕頭,從此揚名諸國云云。
說完器形,他又道:“公主請看此玉,是不是似明非明,似暗非暗,其中彷彿隱含雲霧?”
姜姬盯着看半天,點頭:“有一點。”這不就是半透明嗎?不過他說的就好聽多了。
衛始喜動顏色,又說:“這玉還有個故事……”
同樣還是傳說中,在某個山下有一年輕的野樵,野樵家中無田,也沒有別的營生,只是每日進山砍柴再進城販賣,賺來的錢要給母親治病,他母親還要給他攢錢娶媳婦云云。
由於他太可憐又太孝順,這個山的山神有一天就託夢給他,讓他去山中某處挖一塊石頭送到城裡某某地蹲着,等人來問價,人來了以後,他要價九千金,少一分都不行。
野樵想看清山神的臉,好替他修廟,傳揚他的美名,但眼前只有雲霧,耳朵裡還能聽到水聲。醒來後他就去山神說的地方挖了一塊石頭,背到城裡,蹲在山神說的地方,果然不到一刻就有個人來問價。
這人不過是看這個野樵竟然跑到這裡來而不是在城門口賣柴,這裡住的可都是高官富紳,而野樵面前還擺那麼大一塊石頭,這人好奇,問這石頭怎麼賣啊?
野樵心裡害怕還是照山神教的說:“九千金。”
這人嚇了一跳,左看右看,都認不出這是什麼石頭,又怎麼會值九千金。還想再問,野樵實在害怕被人打,背起石頭跑了。
野樵回家後就把石頭放在屋中角落,繼續砍柴賣錢。結果山神不樂意了,再次入夢:怎麼不去賣石頭?你是不是不信我?你賣了石頭就有很多很多錢了!你是不是不信我?你這後生好不聽話!真是不懂事!
野樵說我害怕。
山神罵怕屁!聽我的沒錯!
野樵不肯,山神就夜夜入夢,纏得野樵苦不堪言,不得不揹着石頭再去那個地方賣石頭。結果這次他剛蹲下沒多久就有一堆人圍過來,打頭的還是那個問過價的人。
那人喜道:小哥你果然又來了!
原來那天他問過價後野樵就跑了,他回去輾轉反覆,夜裡都睡不着,一直在想這是什麼石頭,怎麼值這麼多錢?啊呀,當時應該買下來看看的!
等他見了朋友,也忍不住唸叨此事,一來二去,這附近的公子哥們都知道有個野樵背塊大石頭要賣九千金,人人都好奇:這什麼石頭?
可野樵偏偏再也不來了,這些人被折磨得不輕,個個都作下了心病。終於!野樵今天來了!他們立刻就趕來了。
那人問:“小哥,你這石頭什麼價?”
野樵低着頭,聲如蚊喃,“九千金。”
那人拍板,“買了!”
野樵目瞪口呆。
那人的下人立刻就把錢擡來了,把石頭擡走了,那人想把石頭擡回家再看看有什麼玄機,其他人都不答應,堵住路不讓走,最後逼得那人不得不就在大街上請人把石頭劈開了,好一探究竟。
野樵收下錢心中也很不安,也留下來了,想着如果劈開了什麼也沒有,就把錢還給人家。
結果劈開後,石中竟然是一塊美玉!色如雲,細看有彷彿有云霧升騰,霧升霧降。
“這就是此玉的由來了。”衛始道。
那山也更名叫玉霧山,此山出的玉石就叫霧玉。
這才只是一個開始。
從此衛始每天都要找出一些東西來給她講故事,在他嘴裡,每件器物都有着與衆不同的出身。聽得多了,姜姬發現他其實是在給她“上課”,就跟姜旦在承華宮上的課一樣,只是衛始是從她“感興趣”的地方入手,課上的也是活靈活現,充分考慮了她的接受程度。
而楊太守送來的禮物也是五花八門,衛始有時講着講着會蹦出來一句:“看來當年楊家也到過長山。”
“原來當時發生在浦合的魏魯之戰,楊家當時也摻了一手。”
“楊家還真是哪裡都去過了!”衛始拿着一隻黑色的獸形鐵器興沖沖的給她看,“公主你看,這下方的款識是什麼?”
那是一個五寸見方的紀字,上蛇?下弓?旁邊不知是雲霧還是水流。
她搖搖頭:“不認識。”
“這是趙王之物,看這樣應該是趙王的近身之物。”衛始笑着說,跟着就給她說起了趙王。
趙王在她心中有兩個印象,一是趙女身高且美;二是趙王娶了魏國先王兩歲的女兒爲後,這個王后和現在的魏王應當是同母兄妹。
“聽說趙王后在國中十分受寵愛,這話其實不對。”衛始道。
趙王娶趙王后時已經二十幾歲了,國中早有寵愛的淑女。趙王后進宮之後,還曾在這個淑女膝下養育,趙王還以這位淑女要撫育王后爲名,把她立爲夫人。趙王后長大後,對這位夫人也是尊敬有加,兩人十分親呢,如同母女一般。
“趙國現在的大公子就是這位壽陽夫人的兒子,她給趙王生了三個公子兩個女兒,又深受趙王后喜愛。”衛始笑道,“依我看,這個夫人才是趙王的王后。”
“原來如此。”她點頭說,“之前我就覺得奇怪,趙王與趙王后的年紀相差太大了。”
衛始又道:“公主不知,還有一樁趣事。趙王后在長大後要與趙王同房,可她嫌趙王老邁,一直不肯,還是壽陽夫人相勸,才讓趙王抱得美人歸。後來趙王要找趙王后,趙王后不願意就躲到壽陽夫人宮中。”
姜姬聽得漸漸兩眼放出光采來,衛始又把聲音壓低,“還有傳言,壽陽夫人還把她弟弟的兒子引見給趙王后,讓他二人在她的宮中相會。”
“哦?這壽陽夫人膽子很大嘛。”姜姬問,“那趙王后呢?”
“不知。”衛始搖頭,嘆道:“但趙王后一直被趙王和壽陽夫人玩弄於鼓掌間,不知魏王在天有靈,會是什麼心情。”
“難道你以爲他會傷心嗎?”她反問道,“能把兩歲的女兒嫁人,就該料到她以後會有什麼下場。我覺得,他反正是不會在意的,那個女兒全部的作用就是替魏國與趙國架一座橋,替魏國續命。就算她死在趙國了,只要趙王還記着這個王后,肯與魏王認親,不管是魏國先王還是現在這個,只怕都會感嘆趙王后嫁得值了。”
衛始笑道,“公主說的對。”
衛始回到屋中,衛開正在抄錄賬冊,看到他腳上的襪子溼了,往窗外一望,“原來下雨了啊。”
衛始一轉頭,雨聲這才闖進他的耳朵裡。
衛開替衛始拿來襪子,看他神情,笑道:“你連下雨都沒發現?那你是怎麼回來的?”
“走回廊。”衛始摸了下頭髮,見髮絲上也沾上了雨絲,索性脫了衣服把頭髮給解開胡亂擦起來。
“怎麼了?心煩?”衛開說,“你不是去見公主了嗎?公主給你氣受了?”
“沒有。”衛始緩慢搖頭,“公主不曾責罵。”他看衛開,意味深長的問他:“你見過公主生氣嗎?”
衛開仔細回憶,衛始開始細數:“大怒、小怒、薄怒、不平、不忿、不快、不甘……”
衛開一一搖頭,神色也漸漸變了。
衛始嘆道:“我今日才發現,公主落到這個地步,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與憎恨。”他又想了一下,搖頭道:“不,公主不是沒有憎恨,而是……完全沒有反應。”他急切的看向衛開,“你能懂嗎?她看到我們會微笑,看到阿柳她們打掃房間、採摘鮮花、給她梳妝打扮,會笑,卻……只是笑。就像人看到樹枝上有一隻小鳥跳來跳去,他覺得有趣,就笑一笑,笑完也不會放在心裡。”
衛開:“你是說公主沒把我們當人?那你還記得在摘星樓時,公主有多想把我們都給趕走嗎?她本來就不想連累我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衛始深吸一口氣,“當時公主只是着急,卻沒有憤怒。就算我們執意要跟着她,她知道以後就接受了。”
衛開明白了一點,“你是說……”
“不管我們是忠是奸,當日是跑是留,公主都不在意。”衛始驚懼道,“公主的仁慈也只是仁慈,悲憫也只是悲憫。她看到死人會傷心,會難過,看到我們活着會開心,會高興,聽到有趣的故事會眼睛閃閃發亮!”
“但她心裡其實沒有我們任何一個人。”衛開嘆道,“這就是大愛?愛世人,卻萬物皆不入心?”
“我不知道。”衛始搖頭,“今天我給公主講趙王與趙王后。”他把那隻鐵獸爐放在地上,有些不確定的說,“我覺得,公主好像……”
衛開等了半天,不見他接着往下說,催道:“好像什麼?”
衛始搖搖頭,“算了,我說不清。”
夜裡,衛始難以入睡,他翻來覆去,腦中一直轉着公主的事。
其實以前他並沒有見過公主,只聽過公主的傳言,對於鼎食,包括他在內的一些人都認爲公主這是在誇富,也是想收買宮中人說她的好話,更是因爲出身鄉野,在宮中擔心被人小看才日日都以鼎食來招待下人。也不想一想,當別人都說摘星公主的座上客全是宮女、侍人,她的名聲真的會變好聽嗎?
但現在他卻不確定了……
宮中傳聞公主殺了大王的小公子。這件事在衛始心中其實不算什麼,而他對公主爲什麼這麼做也並不關心。不管公主是因爲嫉妒小公子也好,還是爲了報復什麼人也好,甚至是因爲被蔣龍騙了才聽他的殺了小公子,都沒關係。
他從沒思考過公主爲什麼要殺小公子。從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不相信公主會毫無理由的殺人,所以一定是由於一些事,纔會讓公主不得不出此下策。
在蔣彪死了的那一夜,他親眼見識到公主的鎮定與城府。而在之後的每一天,他親眼看到一開始對公主不屑一顧,甚至隱隱憎恨着公主的蔣龍又跟公主乘上了同一輛車,甚至在他走前都仍然記恨着公主。
——可他卻不想殺公主了。
——甚至,他猜測公主和蔣龍達成了盟約。
因爲明明是他們殺的蔣彪,而公主也藉此威脅了蔣龍,最後蔣龍卻替公主掃清了尾巴。他恨着公主卻仍然願意這樣做,爲什麼?只是因爲那一柄劍?
而在入遼城前,公主讓他囂張,讓他對遼城太守不客氣,他都一一照做,雖然明知這樣有可能會捱打,如果遼城太守對公主不服,他就有可能送命,但他還是照做了,因爲公主說讓他見機行事,如果遼城太守不吃這套,就不要繼續做。
而他照做的後果也很明顯,遼城太守用錦衣華服把公主圈在了府裡,雖然不能出門,但他們受到的待遇卻比在摘星樓時好得多。
他擔心公主寂寞,就想替公主找些事做,他已經發覺公主似乎也沒有受過教育,更不曾讀過書,但是卻識得紀字,只是一些常識上的事不太清楚。他就想替公主補上這一課。
但他卻發現公主的另一面。
似乎公主……對趙王與魏王都有些看不起?
不不不。
他又翻了個身。
不是看不起,更像是在評判他們?不是爲王的得失,而是爲人的品行。
他在描述趙王宮的亂相時,公主露出的除了鄙視還有新奇,她並不以爲恥,也不覺得難以置信,更沒有斥責他。這固然是因爲她出身鄉野,並不是一個公主,可如果是一個普通百姓,真的敢看不起這些大王們嗎?
他又用力翻回來。
公主的出身可能不是普通百姓,但當時大王帶她回宮時,她也才六七歲,如果再算上大王還沒有回國的時間,那就可能只有四五歲,如果再加上她走丟的時間,那她最多是三四歲時從父母身邊離開。
僅僅三年,她的家庭能夠給她什麼樣的教育,才讓她不以身爲大王的公主爲傲呢?
他又翻了個身,身邊的衛開裝睡翻過來狠狠打了下他的頭,另一邊的阿吳也嘆道:“你不睡,我們也要睡的!”
隔着阿吳,阿許支起身說:“你今天到底給公主說了什麼故事?怎麼晚上睡不着了?”
頓時一個房裡的侍人全都坐起來了。
衛始連忙道:“我可沒給公主講什麼不該講的!你們不要亂想!”
其他侍人也只是跟給開玩笑,經過這麼多事,他們這些早就沒了家,沒了父母兄弟的人能聚在一起,不是親兄弟也勝似親兄弟。
侍人們又都躺了回去。
衛始也不敢翻身了。
衛開小聲問他:“想什麼呢?”
衛始搖頭,閉上眼睛:“睡吧。”
樂城,蔣龍在屋中讀書,手中雖然握着書簡,心卻飛到了那天在車裡,公主對他說的一句話。
——你想不想要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