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在第二天才知道小蔣後自盡的消息。
她沉默了一會兒,讓人把蟠兒叫來了,屏退所有人後,她才問他:“你不想讓她活下去?爲什麼?”
別人看不出來,她還不至於看不出來這裡面的問題。如果小蔣後想自殺,她早就死了,不會等到現在才死。
但她想不通,蟠兒爲什麼要殺了她?
蟠兒跪在下面不吭聲。
“起來說話。”她輕輕嘆了口氣,“我還沒說你呢,你先跪下了。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吧。”
已經沒什麼能嚇到她的了。她現在就是想知道蟠兒是怎麼想的。
蟠兒如此這般的說了,很平靜。
但她卻知道,問題嚴重了。
因爲從以前起,她就一直在擔心蟠兒會變成這樣。
這是可以預見的。
以前的蟠兒是被奴隸的三觀給約束住的,所以他是安全的。當他自己打破這個牢籠的時候,勢必需要新的規則去指導他的行爲與思想。也就是說,舊規則的打破必須有新規則的建立,人才不會崩潰。
但這個世界給奴隸準備的三觀太簡陋了,它有着很嚴重的邏輯缺陷:就是對主人這個崇高身份的認定。
一般的奴隸不會去思考主人值不值得被崇拜,但有極少數的奴隸會思考這個問題。
一旦超越了這個界限,這些極少數的人要麼自己建立新的三觀,要麼找到另一個可以說服鼻子的三觀。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陳勝、吳廣。
能說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他們打破舊規則,建立新規則的行爲。
再舉個近點的例子:憐奴。
他不認同自己奴隸的身份,卻也找不到新的支撐,反應出來的就是對所有身份比他高的人的敵視與仇恨。
結果,憐奴自我毀滅了。就算不死在她的手下,他也會死在其他人的手中。他選的路註定有很多敵人,就算找到同伴,也很難有什麼良性的發展。
現在蟠兒也走在一條危險的路上,如果他繼續下去,他也會自取滅亡的。
因爲他把自己定義成了一個殺-手,而且替這種屠-殺行爲找了一個神聖的理由:守護她。
可是,難道她會畏懼小蔣後嗎?
假使小蔣後真的在蓮花臺被人威脅了,被人綁架了,與人陰謀打算陷害她給她找麻煩了——她難道發現不了?
她不覺得自己這麼蠢。
就算以上這些都發生了,目前在魯國內,誰能憑着一個過氣的蔣氏王后來推翻她?如果是魯國之外的人,她反制起來會更容易,也更有操作性,還更有趣。
沉默在殿中漫延,蟠兒漸漸發現了,公主並不贊同他的做法,他看向公主,發現公主也沒有生氣,相反,她看他的樣子就像看大王,一種混合着無奈、可笑、氣憤的表情。
就算他還不懂原因,但他知道,他做了蠢事。
“蟠兒,你變蠢了。”姜姬最終把怒火都壓下去,只是罵了他一句。
對着聰明孩子,罵可以,但要罵得有道理,罵得他心服口服才行。
淡定,平靜。她在心裡再三告誡自己。
從年齡上說,蟠兒也確實是個小孩子,衝動一把,中二一點,都可以接受。小孩子最容易有這種使命感,好像他能拯救世界。碰到這種時候,扇回來就行了,一巴掌不夠就再來一巴掌。
她反問他:“你擔心的都對。但我問你,小蔣後住在蓮花臺,她身邊有人可以替她傳遞消息,出去聯絡嗎?”她問,“如果有這種人,他是怎麼出去的?又是怎麼回來的?蓮花臺現在成篩子了?”
不論心,論行。你擔心的事有可能會發生,我們就來討論它在什麼情況下會發生,途徑是什麼。
蟠兒頓時懂了,公主確實不認同,公主在……教訓他。
他有點激動,還有點羞愧。
他努力鎮定下來,“蔣家當時只死了蔣偉、蔣珍、蔣良等蔣氏子弟,還有一些蔣家的部曲和下人,但現在外面仍有很多蔣氏餘孽,對公主虎視眈眈。”
“那更要留着小蔣後了,她會替我吸引那些人,我會更容易知道誰迫切想要幹掉我。”姜姬說。
蟠兒瞬間變得臉色蒼白!
好吧,嚇住他了。但方向不對,她要教他的不是做事的方法,而是思想的轉變。
“這只是一個方向,說明一件事可以有很多的解決辦法,不是隻有殺-人一途。但這不是重點。”姜姬嘆氣,柔聲說,“蟠兒,我有一個要求。”
蟠兒立刻伏下-身去,“謹尊公主之命!”
“我要你去北奉宮,跟在太子身邊,跟太子一起學習。”她說。
她需要讓蟠兒建立新的規則。不是姜旦,姜旦學的跟他相反。他需要學的是姜揚的那些“正統”的教育。
可能現在開始有些晚了,但亡羊補牢,希望還來得及。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能再留在她身邊了,繼續跟着她,他就永遠都改不過來了。
以前,她離不開蟠兒,所以因爲她的私心,才讓她雖然早就發現蟠兒面對的問題,卻仍然沒有及時改正。現在再不改就來不及了。
蟠兒不懂!
他是長史,他是公主的手腳,公主現在卻突然讓他去太子身邊。
這意味着公主不需要他了嗎?
“我需要你去學習。”公主的目光溫柔又無奈,但她是不會改變主意的,“跟太子一起學習,你要學的比太子更好。”
“公主擔心太子嗎?”蟠兒的腦袋亂成了一團,他勉強從中翻出一個理由。
“是也不是。”姜姬說,“我更擔心你。去學吧,你很聰明,去了就會知道我要你學什麼了。但知道還不行,你要學好才能回來見我。等你能明白你錯在哪裡之後,你就可以回來了。”
姜義沒有等回蟠大兄,可他很快知道蟠大兄到北奉宮去侍候太子了!
想起蟠大兄那天晚上的話就讓他的心直跳。他跟着替蟠大兄回來收拾行李的人進了宮,見到了蟠大兄。
以往一直遊刃有餘的蟠大兄,今天看起來卻年輕了不少……他第一次顯得茫然了。
“公主命我去北奉宮。”蟠大兄看到他後,請他坐下,直白的告訴他:“公主不喜我對小蔣後做的事,她希望我和太子一起學習……仁念。”
正如公主所說的,他知道公主想讓他去學的是什麼。大王學的是虎狼之術,太子學的就是仁德之術。他以前以爲這是公主在大王和太子之間故意設置的障礙,因爲從大王與太子這一對兄弟的性情看,大王更適合學習仁德,哪怕他學不會,也能演得出來;而太子性情自由,在跟隨姜禮他們在魏國時,養出了一身的野性,教之以虎狼會更容易。
公主故意反其道行之。
但現在看起來,或許公主並非是這個打算。她選擇的教導是爲了讓這對兄弟都變得更好。所以軟弱的大王要學會怎麼發現危險,怎麼應對危險;而野性十足的太子要學會何爲仁德。
那他呢……
公主認爲他也有兇性,所以要教他仁德?
難道他有兇性不好嗎?
他殺了小蔣後……一個在公主口中沒有必要去殺的人。
公主說“你去學,學好再來見我”
蟠兒的心中五味雜陳。
他一直認爲自己是對的,他也認爲公主不會在意他做事的手段,他還以爲他對公主來說只是一個普通人。
他看過公主教大王,教太子,教大兄。
現在公主開始教他了。
“你留在公主身邊,凡事多問公主,不要自作主張。”蟠兒說。
姜義在他眼前瞠目結舌。
“怎麼了?”他問。
姜義拼命搖頭,臉紅紅的跑出去了。
剛纔,蟠大兄笑了!
他從沒見過蟠大兄笑!蟠大兄會對公主笑,也會對其他人笑,但那都是有必要才笑。 щшш ●ttκá n ●c o
剛纔蟠大兄也不是對着他笑。
原來蟠大兄笑起來是這個樣子。
姜義捂住激跳的胸口,幾天以後眼前還時不時閃過微笑的蟠大兄,一想起來,他的臉就紅了。
龔香結結實實的在姜姬面前笑了三天,還時不時的問她:“公主,長史沒了,可有別的人選?”
“可要某舉薦一人?”
“你很閒嗎?”姜姬白他,把案上的書簡推過去:“那就把這些都看了,寫個條陳出來。”
她雖然能讀紀字,也讀得懂,而且現在的人書寫東西是非常簡便的,按說看起來不費勁……但架不住東西多!
姜元繼位幾年也沒正經理過國事。前期是蔣家、馮家,後期就是龔香了,其實他們幹得都不差,沒有什麼需要姜姬再去彌補的地方。
但她還是決定把能看的都給看一遍,這有助於她理解這個世界。
龔香也支持她這麼做,這是很好的學習。比如她可以從歷代的國書中看出魯國與其他諸侯國的關係,燕、魏、趙、晉、鄭等國又發生過哪些變化,諸侯國與帝國之間的依存關係。
她也可以從各城的貢品看出這些城池的大小、強弱,以及對蓮花臺的忠誠的純度。
這比從別人嘴裡聽要可靠得多。
可是這要看起來就是個大工程了,她已經看了半年,每天的閱讀量保持在二十到三十個書簡裡。因爲她還要應對新的書簡,她還需要跟龔香討論。
後來她就想了個主意,讓龔香替她寫“總結”。以合陵爲例,她讓龔香寫一個關於合陵的總結,然後對比總結,她再讀起合陵的內容就輕鬆多了。
或者以某一代的大王爲主線,讓他再寫一個總結,她讀過後再看書簡就會更能抓住重點。
後來她就更“懶”了,每天挑出五十個竹簡,讓龔香寫個總結然後她再看。
只寫了兩天,龔香就說腰疼不肯再替她省事了,看在他的年紀上,也因爲目前就這一個人能用,她不得不放棄這個輕鬆的辦法,自己繼續一個人慢慢讀。
今天他是自己送上門的。
龔香當場哎喲哎喲扶着腰靠在榻上,“公主就饒了我吧,我真是不成了,這幾日起牀時都要靠侍人幫忙……”話音未落,外面進來一個侍從,輕聲說:“龔大夫求見。”
龔香一骨碌爬起來,竄到後殿去了。
過了一會兒,龔獠有些尷尬的進來了,一進殿就聞到了一股有別於公主的香氣,想起剛纔在殿外聽到的那個引人綺唸的男聲,他清了清喉嚨,小聲的問姜姬是不是有什麼事才把姜長史送到北奉宮的?如果有事,他很願意配合公主的。
姜姬知道他是害怕了,生怕她把蟠兒送過去是懷疑他對姜旦與姜揚說了些不該說的。
“沒事,別想那麼多,聽說大王很喜歡聽你說的故事,繼續下去就行了。”姜姬柔聲道。
可她再溫柔,龔獠還是在得到她的“安慰”後就迅速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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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龔香也不出來了,就自己找到後殿去。
龔香已經在後殿繼續工作了,他持着毛筆,行雲流水般的在布帛上寫着。
似乎險些被龔獠發現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姜姬也沒有說什麼,因爲說什麼都沒用。
如果龔香要殺她,她也毫不意外。他不殺,那是因爲他把理想寄託在她身上。
所以,哪怕是“爲了”他,她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她等龔香寫完後靠過去看,看完後對他說:“鄭王要娶妻了。”
龔香放下筆,“是鄭人還是他國公主?”
“是趙國公主。”姜姬道。
趙王一邊向她求婚,一邊毫不耽誤的向三個新晉大王推薦了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止一個女兒,全嫁了都來得及。分別是當時還有王后的鄭王,剛繼位的晉王——同樣也有王后,以及剛死了王后的魏王。
在姜姬拒絕了他之後,新的晉王也拒絕了趙王的好意,魏王似乎還在考慮,只有鄭王的王后昇天了——她原本就是神女,現在迴歸神國了。鄭王痛苦過後,已經打算重新迎娶一個新王后了,趙王的公主來得恰到好處。
“趙王給鄭王的只是密約,在鄭王后死了以後,鄭王才向趙王求親。”姜姬說。
“趙王答應了?”這方面的消息,龔香已經沒有了,但他很快推導出了整件事,“他答應了,就說明他與鄭王早有約定了。”
於是,鄭國與趙國以極快的速度締結了盟約。
現在情報的事仍然離不開蟠兒,姜姬讓他想辦法傳信給曹非,無論如何,時機到了。曹非該想辦法走進鄭王的視線了。
鄭、趙已經結盟,可以對燕下手了。
“你寫一封國書,以大王的名義,向鄭王求親。”姜姬說。
龔香一邊把布帛重新鋪好,一邊問:“是替大王求親嗎?”
姜旦現在娶王后也可以。
可姜姬搖頭,“不,是替我求親。”
龔香手中的毛筆停了,他皺眉道:“公主,既然已經知道鄭、趙結盟,我們還是不要插手了。”
“正是因爲他們結盟了,我們纔可以插手。”姜姬的看法與他正相反。
現在鄭王確定要娶趙王的公主了,她纔敢寫這封文書。
龔香瞪道:“公主!你可知千金之子何等貴重?怎可總是以身爲餌!!”叫他說拿大王的婚事來吊人都比拿公主的婚事來吊人強!
他大筆一揮,寫的還是替姜旦求親。
“鄭人答應了怎麼辦!”姜姬怒了。龔香挑眉道:“娶進來後,要怎麼辦都行。公主,你怎麼連這個賬都算不過來?萬一鄭王有膽跟趙王毀婚呢?”
鄭王跟趙王毀約爲了娶她?
姜姬想了想,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鄭王腦子壞掉了不要趙王這麼好的盟友,既不相鄰,又已老邁。
她能給鄭王的,趙王都能給,還能給得更多。若是娶她,鄭王面對的就是一個主弱臣強的混亂魯國,有沒有幫助還是問題,說不定魯國內亂反而會讓鄭國跟着倒黴。
“那也不能冒萬一之險。”龔香把布帛裁下,卷好,推給姜姬,“公主,你現在的身份地位,能爲你所用者,滿目皆是,當保重自身爲上。”
這話不亞於當頭一棒!
姜姬愣了。
眼前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