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重新上了路。
姜姬獨自一個人坐在車上,閉着眼睛。難得現在只有她一個人,這麼清靜。她什麼都不想去想,不想去管,只想自己呆着。
這回她到鳳凰臺,親近的人一個都不想帶。她想自己去做點什麼,而不是被別人期待着去做什麼。
她有時會覺得蟠兒他們對她的期望沉重得叫她難過了。
他們都認爲她這一去,是成竹在胸。
可她不是。
她認識的所有人看她都覺得她要做什麼之前必定把一切都想通透了,必定所有一切都在她的心中條分縷系,清楚分明。
但她不是這樣。
她其實更喜歡未知。前面有什麼人不知道,有什麼危險不知道,會有什麼阻礙?她只要一想到這個,就會精神起來!
她更喜歡雪白的新畫布,而不是早就確定好了目標,知道目的地,按部就班的去完成它。
那還有什麼意思?
綠玉騎着馬趕過來,爬上了車,在車外叫:“公主,是綠玉。”
“進來。”她坐起來。
車裡很熱,爲了避蟲子,四面車壁都蒙了紗,又爲了防着外面的人偷看,還放下了竹簾。她沒穿褲子,就穿一件衣裳,合衣而臥。
“什麼事?”她問。
綠玉進來就坐下了,他是來說明珠的,“已經餓了她兩天了,連水也沒有給她一口。她向士兵求水,士兵要她解衣,她不肯。”
明珠自認是晉人,還只是世家女子,在兩個公主面前當然只能當僕人。所以姜姬他們也就把她當僕人看,一開始連車都不讓她上,只讓她跟着車走。她走了一天,累得不行了,第二天才准許她坐在車轅上。
阿笨雖然溫柔,但她身邊的宮女可不像她一樣溫柔,她的乳母在回來的第一天看到明珠就不喜,如果不是姜姬暗中叫人盯着,乳母早就想悄悄弄傷明珠的腳,叫她跟不上車了。
明珠的美麗讓所有女人以她爲敵。
阿笨被乳母養育,和宮女相伴長大,何況還有一個綠玉,她對明珠再好奇也忘了差不多了。這兩天,她都沒有提起她來。
明珠卻一直把目標對準阿笨,想引起阿笨的憐惜。她偷偷掀起車簾,讓阿笨看到她孤獨的坐在車轅上被烈日炙曬;她在晚上蹲在阿笨躺下的那側窗戶下輕聲哭泣;她時刻盯着阿笨,期望她能看到她正在受苦。
不過都失敗了。
綠玉說:“我就看她什麼時候才肯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現在已經確定了,那支隊伍確實是趙國的送嫁隊伍。至於爲什麼在外雄霸一方的趙王,送自己的女兒去鳳凰臺會連一個將軍都捨不得,只讓一羣在宮中手無縛雞之力的侍從跟隨,這就不得而知了。
隊伍中確實沒有晉國公主。晉國公主被趙國公主送回去的事是真的,而且趙國公主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個晉國的年輕女人,不管是世家女還是宮女。她只留下了晉國送來的財寶和奴隸。
綠玉說:“我看她在趙國並不是受人重視的公主。”
雖然美貌,但似乎趙王並不在乎投資出去的這個美麗的女兒能不能替他換回一個皇后之位來。
當皇帝的岳父也不能叫趙王欣喜若狂。
姜姬聽到這裡,坐直身說:“如果明珠承認她是趙國公主了,叫她說出趙國在鳳凰臺的人是哪一個,叫什麼名字。”
趙王的反應只有一個可能:他比她更清楚鳳凰臺的□□。
她從白哥的反應中猜出很多東西,可白哥的嘴也是真嚴,她用“餓你三天,面前擺滿美食”這一損招都沒能撬開他的嘴。關於皇帝的真相,他守得很嚴。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皇帝在鳳凰臺是一個傀儡。就是不知道這個傀儡是握在誰手上的。是朝陽公主?可似乎這個朝陽公主除了每年養很多花,過得很奢侈之外,並沒有更多惡行了。
越不讓她知道,她越想知道。
她以爲明珠還能再多撐幾天,不料當天晚上她就對阿笨坦白了。
阿笨嚇得立刻叫來綠玉,“她說她是趙姬!不是晉人!”
綠玉早就盼着她坦白了,現在卻一臉警惕,手握長劍,叫乳母帶人把明珠給綁起來,問她:“你如何證明?不然,我現在就砍下你的頭,也省得受人欺騙!”
明珠對着阿笨哭,阿笨自然不忍,就對情郎懇求,綠玉不必裝,被她抓住手渴望又害怕的看上幾眼,說上兩句軟話,他自己就快要投降了,如果不是記着公主的囑咐,只怕早就叫人把明珠放開了。
這叫明珠更加覺得阿笨是能救她的人。
另一個公主據說是魯國公主,可她好像並不好打動,她只能先說服眼前的魏國公主,再去見魯國公主。
明珠垂淚道:“我也不想騙人的……可我實在怕被人給害了……”
明珠的身世也堪稱悽楚。
她雖然是趙王之女,其母身份也是清楚明白的,還有趙王賜下的姓名,不是無名無姓之人。所以,她這個公主是貨真價實的公主,不是那些宮女隨便生出來就敢喊公主的人。
但她和那些宮女生的女孩比起來也沒什麼不同,那些女孩至少還有一個會抱着哄她們睡覺的母親。
她住在王宮中,卻在十歲之前都沒有見過趙王,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趙王在王宮中遇見,趙王也不會認出她是他的女兒,說不定會以爲是哪裡來的美姬呢。
她從小就不敢亂跑,除了自己生活的宮室外,哪裡都不敢去。因爲她怕被人給害了。
她小時候曾被宮女捂住口鼻,也曾被人推下臺階,都不知道是誰幹的,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害她。
後來還是一個看她可憐,給她衣服和吃食的老宮女教她,“你啊,生得太美了,男人看了想要,女人看了要恨的。”
等她漸漸長大了,不止是宮女恨她,連趙王的寵姬也恨她。她就總是躲着她們,從來不敢出現在她們眼前。哪怕是已經年老色衰的夫人看到她也不喜歡她。
她本以爲自己會像一根無人在意的枯草,就這麼葬送在王宮中,結果突然之間,皇帝要選後!她就被衆人送到了趙王眼前。
她有了許多宮女,許多衣裙,她好像突然之間擁有了本該擁有的東西。
從此,她就堅定了一個信念。
她要當皇后。
她一定要當皇后。
如果不當皇后,她就又會變回去了。
所以,晉國公主來時,她見也不肯見就讓人把她趕回去了。美麗的衣裳,好看的首飾,她誰都不想給;鮮紅的胭脂,漆黑的眉黛,只能讓她用。
她要做最美的一個。
她看到這個魏國公主,雖然她比她更美,但這個魏國公主天真嬌俏,也別有一番美麗之處。
她不能讓她見到皇帝!
不能讓她奪走皇帝!
她看到車在動就想要如何趁人不注意把魏國公主推到車下;她看到端上來的熱湯熱粥,就想如果倒在魏國公主身上,叫她受了傷,就不能見皇帝了。
可她現在還不能這麼幹。她要先平安到了鳳凰臺,見到皇帝后才能……
綠玉審了這個明珠一晚上,幸好趙王對她還不算忽視得太徹底,至少把趙國在鳳凰臺的臣子告訴她了,這樣等明珠登上皇后之位或成爲一個夫人之後,趙國的這個人可以在皇帝的大殿上替趙王表達感謝之意。
這個人叫典襲。
姜姬叫來段小情,詢問趙國典氏——希望這個典氏不是個無名之人。
段小情也無愧於她的期望,他確實說出了典氏的來歷。就像送到鳳凰臺去的人都必須有一定的來歷一樣,典氏在趙國也是歷史悠久,而且這個典氏跟別的世家還不同的是,他曾是就是鳳凰臺的人,是跟隨鳳凰臺的某一任公主嫁到趙國的小使臣,後來就在趙國安家落戶,終成趙國一姓。
所以趙王又把這個典氏給扔回了鳳凰臺。
——是這個趙王沒錯。他活得太久了。
但段小情最多隻知道這個典氏的來歷,對典襲其人就一無所知了。
沒關係,姜姬又叫來了白哥,問他典襲其人。
白哥還真知道典家,他說:“典襲?哦,典靈的爺爺。他已經死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好嘛,趙王的消息也落後很久了。
典家雖然早年也算是鳳凰臺出去的,不過當時典家入選公主陪媵的原因就是他家沒什麼底氣,被當時的皇帝以批發的姿態送給公主了,公主帶着人去了趙國後,幾代以來死的死,沒的沒,典家等於是人都死光後,憑着自己家的命長終於混出了頭。
但典襲在趙王身邊是不得寵的,不然也不會被趙王發配到鳳凰臺。
典襲拼命鑽營,好歹在鳳凰臺站住腳根。而他變得有用之後,趙王也多多少少給了他一些錢和人,幫助他在鳳凰臺立足。
後來曲襲的兒子,孫子,也都繼承了典襲的風格。
白哥會認識典靈是因爲這人非常會拍馬屁,而且誰的馬屁都拍,屬於見一個拍一個,所以人緣還不錯。白哥就被典靈拍過,也覺得這人很會說話,如果聚會時叫他過來,會是一個不錯的捧場的人。
姜姬又替明珠——這位終於正名的趙國公主引見了白哥。
只看趙姬看到白哥後陡然放亮的雙眼,她就知道有好戲看了。
當天,她就讓白哥先把他的車騰出來給趙姬坐,他先騎馬。
趙姬當即下拜,再三道謝,謝到最後,白哥過去扶她,兩人的手就粘在一塊了,扶了半刻鐘才扶起來。
白哥眼看是動心了,她都以爲趙姬要得手了,結果白哥前腳把車讓出來,後腳就跑到一架行李車上先坐着了,一點都不講究,跟趙姬恨不能隔出一條天河來。
趙姬端水端食來找他,他就能坐在車頂上望天發呆,美其名爲“有所悟”。
姜姬縱容了幾天,把白哥叫過來,好奇問他何不屈從了美人恩?白哥就知道這幾天公主在看笑話,清高道:“區區小國,哪有絕色?”他看不上趙姬的美。
姜姬好奇了:“難道鳳凰臺竟有比趙姬更美的人?”白哥這一刻,聰明絕頂的答道:“在我眼中,世上只有公主堪稱美麗。”
姜姬真被他給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