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哥站在城牆上,外面是望不到邊際的商人、商隊,還有無數的人。
市場又繼續擴大了。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公主城的市場全都是商人自建,而且並不混亂。
他曾在段大夫那裡見過一部《商律》,還有兩部增補版。單是這一部《商律》就不下千條。
他在魯國時就知道魯國商業興盛,卻從來沒有細究過它到底是怎麼興盛的。
本來商人這類人也不用他去關心,去思考,哪怕商人能搬動天下之財,可他們對國對家並無忠心,見利眼開,並非良民。
國家要想安定,百姓就必須各歸其位。
徐公曾經對他說過,這世上的人最好只做兩件事。
百姓種地,士人讀書。
這下,天下才能安安穩穩的,哪怕皇帝不賢明,臣子不忠心,天下也翻不起大浪來。
所以哪怕徐公並不愛讀書,他也要求他門下的所有人都必須讀書。
白哥當時還很驚訝:“師父,原來你不讀書啊!”
徐公很坦然的問他:“你什麼時候見過我讀書讀個沒完了?”
他說,人可以愛看書,但不能盡信書,不能認爲書中所寫的全是對的。書也是人寫的,哪怕是他,都不能說這輩子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又怎麼會寫成書後,書中所言就半絲不會錯了呢?
但是,只要人們信奉書中所言,認爲書中所寫的全是對的。
“他們纔不會胡思亂想,不會惹事生非。”徐公笑着對白哥說,“你看外面,人人都覺得多讀書,讀了許多書後,自然而然就能變成無所不能的人,可那空耗的日月,無數的光陰,全都浪費在了案牘之間。眼前所見無過百米,生平所見不出家門,這哪裡叫人才?只是豬狗而已。”
癡長肉,馴順聽話。
徐公說,每日勞作,親手賺來養家活口的糧食,遠勝過那些悶在家裡讀書,只憑父母姐妹工作養活的傻子們。
可正因爲這樣的傻子多,國家才能這麼安定。
——如果有一日,這世上只知案牘勞形的人少了,辛勤工作的人多了,那這天下就不會這麼安定了。
今時今日,白哥才明白徐公話裡的意思。
以前他不明白。那些辛苦做工的人,怎麼能說比讀書的人更好呢?讀書確實更有出路啊。他們讀了書,才能展示自己的才華,才能成爲名家弟子,再不濟也能在鄉野之間受人尊敬。有識之人,總比不讀書的愚昧之人更好。
雖然他也知道憑讀書出頭的人是鳳毛翎角,剩下大多數人都只是浪費時間,浪費家裡的錢,可能到死都是一事無成。
但這並不能說明讀書無用!
《商律》那千條內容,白哥沒有一條條去細看。他只知道因爲這部《商律》,不管是在此處,還是走到外面的魯商都使用同一種度量衡。
一斗米是多少,一升鹽是多少;一兩金兌幾兩銀,一兩銀又兌多少銅錢。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尺寸又是如何界定的?
還有一本《數學》也在不知何時何地,上面的數字如何加減,如何成倍數,又如何除盡,等等,這些本來好像跟普通百姓沒什麼關係的東西,也變得人人都開始使用了。
魯字更不必說,早就跟着魯商行遍了整個大梁。
白哥就記得曾在徐家看過一篇文章,認爲魯字的出現,意味着智慧的傳播開始從上到下了,以後懂得智慧的百姓會越來越多的。對世界而言,這是好事,對他們而言,卻未必是好事。
徐公曾對他說,摘星公主是天降帝星。
“她本是女子,若無此心,那也最多一世富貴,在男人的筆墨間留下一個名字。”
“只看魯字與魯紙,就足以稱帝了。”
“若他是男人,我絕不會讓他踏進鳳凰臺一步。早在聽說此人之後,就要取他性命了。”
徐公搖頭感嘆:“彷彿冥冥中註定了,她會來,她有意帝位,有意天下,她有才幹、有智慧、恰逢其時。若這天下不給她,反倒是我等的罪過。”
白哥反駁:“您當年只想讓她當皇后,扶助大梁!”
“是啊。”徐公點頭,“但她不願意啊。我與她之間,跟我與你之間不同的。我讓你當什麼,你就要當什麼;但我讓她當什麼,她不想當,我就拿她沒辦法!”
白哥帶着一股不忿,一股不甘,來到了公主城。
但他越看越絕望,認識公主越多,越無能爲力。
一部《商律》,搬動了一國之財,把她給世間的智慧散播出去。哪怕沒有聽過她名字的地方,也得到了她的恩慧。
這是何等的大德?何等的大功?
他寧願爲她封聖!
可她意不在此。
難道日後這天下真的會迎來一個女皇?
他在城牆上徘徊不去,也沒人來趕他。
這時,下面來了一個侍人,請他回宮去。
“公主有事相商,還請公子隨我來。”
公主城,摘星宮。
姜姬見到白哥,讓他坐下,問他願不願意去萬應城見黎青河。
白哥無可無不可,問:“公主有意萬應?是想怎麼收服此城?”
姜姬:“當然是圍起來打到它服啊。”
白哥聽了氣怒,哪怕明知她在逗他也忍不住氣,索性站起來去外面冷靜了一會兒纔回來,先向姜姬請罪。
“沒事。”姜姬說,“你不過是不習慣而已。”不習慣對着一個女人下跪。徐公來之前肯定已經把利害都給他講過了,結果就把白哥這傻子給震住了。
三觀顛覆。
他從沒想過徐公會這麼早就“投降”,他以爲徐公無所不能,最後肯定是她認輸,徐公贏,天下照舊安定。
哪怕皇帝倒了,他都不認爲徐公會倒。
徐公在他眼裡就像真理,像太陽,永遠不會倒,也不會錯。如果徐公死了,肯定會被白哥捧上神壇,當神人尊敬。
但活着的徐公當着他的面“認輸”了,他就接受不了了。
於是,不是徐公的錯啊,肯定是她的錯!
這就“怨恨”上她了。
姜姬倒是有點嫉妒了。徐公是真疼這個小弟子啊!他把白哥養得如此純善,此時又越過徐家衆人先一步把他送到她身邊來,讓他“立功”。
她並不討厭白哥。因爲他也真被徐公養成了一個君子。天地道理都長在心裡了,他不但以此來約束身邊人,同時也約束着自己。奇特的是,這份真善從來不打折扣。
就連徐公以前想利用她和三寶,他都能揹着徐公把她和三寶送走。
因爲他覺得徐公做得不對。哪怕那是徐公,哪怕把她送走可能會給徐家招禍,可不能因爲未來她有可能會有害於徐家就放縱徐家現在的惡行。
這樣的“正義”,難怪徐公都想保存了。
姜姬對白哥當然也難免另眼相看。
她說:“有兩件事要你去做。”
第一,她之前把黎氏女都給送走了,但並沒有把她們真的送到鳳凰臺給皇帝當小老婆。僅僅只是把她們送走而已,車就一直在外面兜圈子呢,現在纔回來。
白哥聽到這裡就開始憤怒了。
姜姬當然要表白自己:“皇帝是那個樣子,真把她們送去了就是在害人了!我下不了手!”
白哥:“那現在……”姜姬:“當然是送她們回家。”
白哥:“你只是想找個藉口帶人進萬應城!”
姜姬:“你要是怕我害萬應城,更應該去了。你去總比我派我自己的人更好,對萬應黎家也更安全,對吧?”
對。
所以白哥更生氣了。因爲他不得不去!
“第二件事,看你要不要把花萬里帶去。”姜姬道,“他自己可能不會去,不過有可能會派他的心腹去。你不是一直想勸花萬里改邪歸正嗎?”
白哥的三觀裡,花萬里是皇帝的臣子,而她是“叛軍”,哪怕沒扯反旗,她也對大梁沒安好心。花萬里是花家人,還帶着許多兵呢,怎麼能叫他陷於敵手呢?
哪怕他很清楚,花萬里會留在公主城肯定是她說動了花萬里,他們二人之間肯定有交易。
但花萬里是“自己人”,她是“叛軍頭頭”,所以白哥自覺是有義務也有責任把花萬里給拖回正途的。
哪怕徐公告訴他,從現在的情形看,她是最好的人選,哪怕她要推翻皇帝自己當皇帝呢。
沒辦法,她是僅有的人選了!所以只能她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了。
可在白哥的三觀裡,大梁的皇帝可以是傻子,姜姬也可以想當皇帝,但他是大梁的人,他必須站在大梁這邊。他不會反大梁,也不會背叛皇帝。哪怕他知道姜姬比皇帝好,他也不會跟着她一起反皇帝。
他就像個一女不二嫁的貞潔烈婦一樣,哪怕丈夫不好,是傻子,外面有個樣樣都好的想娶他,他都是寧可自盡也不願意從了的。
這叫姜姬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的士子。可能……這種高端的洗腦,讀書人對皇帝的忠貞不二,一開始是隻屬於男人的專利,後來男人們把它改頭換面,降了一等,送給了女人。
“我有一號送你。”她道。
白哥搖頭:“不必,老師贈過我字號。”
“字號這東西,多一個也沒什麼。我覺得這字號特別配你:貞烈。如何?”
白哥品了品,發現這兩個字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意思,就半信半疑的盯着她。
姜姬看着他,笑着說:“貞貞,你放心去見花萬里。不管他想做什麼,都可以順着你的心意來。”白哥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一是送黎氏女回家,二是讓他去見花萬里。雖然公主肯定是有陰謀的,但無奈他看不出來,只能見機行事了。
畢竟就算是他不去,公主也一定會另找人去的。他去了,如果公主想對萬應城下手,他好歹還能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