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河自盡了,黎氏族人頓時鬆了一大口氣。他們壯着膽子一起來催促白哥出去對外面的將軍說不要再圍城了,如果不是白哥說他有辦法退兵,他們也不會逼死黎青河。
白哥道:“稍待。你們商量出個主意來,家主既死,天大的罪過都由他一個人擔了,但你們也不可能無罪。前後因果總要說得出來。還有他的家小,既然他已經自盡,妻兒就不要牽連了,好好的請出來,安頓好,等你們這邊理清楚了,我再出城見將軍。”
黎家人公推出一人來,那人道:“白公子可以走,只是白公子新娶的愛妾就不能走了。”
白哥眉頭一皺,半晌纔在這些人的緊張和逼視中緩緩點頭,長嘆一聲道:“就由着你們吧。”
說罷,他轉身回了黎家後院下人的居所,道:“我回去與她說一聲,也安撫一二。在我走後,你們不能傷她分毫,她的家人也不能受傷。不然等我回來看到,必要你們好看!”
黎家人都答應下來,白哥才走。
他穿過大半個黎家,看到許多人驚惶的來回跑,他們中有下人,也有黎青河的妻妾,還有黎青河的朋友。
他們多數是才知道黎青河的死訊。
這種時候,沒有人顧得上白哥這個半人質。雖然黎家對他一直很客氣,但也不能否認他就是黎青河的“人質”。
可惜黎青河記得防備他,卻忘了防備本該與他站在一起的叔伯兄弟。
白哥的“愛妾”就是青焰。
他後來一再的去找青焰,還想把青焰給娶了,黎青河等人都像看笑話一樣答應他了,說他在徐家一定被徐氏女管得太嚴,所以出來以後見着一個女人就迷上了。青焰就成了迷倒他的妖婦,更別提這個妖婦還有一個兒子,見着白哥就喊“爹”,白哥也笑眯眯的應了,青焰就更“厲害”了,都說白哥已經被她給迷糊塗了。
也虧得他和青焰的兒子不像他倆,到現在也沒穿幫。
白哥回到屋中,就見青焰坐在那裡整理行李,表情很兇惡。
他嘆了口氣,坐下說:“你又何必爲旁人生氣?”
青焰壓低聲憤怒道:“黎家竟然沒有一個有血性有良心的!這樣的人反倒能活下去!真是老天不公!”
白哥看得比她更清楚,搖搖頭說:“這該怪黎青河自己,他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沒看清就想問鼎天下,夢做得太快了些。”
青焰憤怒道:“黎青河又不是第一天露出這個意思來?之前怎麼不見他們反對?現在卻把一切都推到黎青河一個人身上!”
白哥笑道:“以前怎麼能算?黎青河兩次去動作,一次是送黎氏女去鳳凰臺;一次是想得到公主與小太子,挾恩自重。都跟黎家無關啊,現在他卻是讓黎家子弟自己上戰場,用自己的血肉去拼,這能一樣嗎?”
還是黎青河的錯,他錯以爲族裡的人都該跟他想的一樣,都該跟他一樣有雄心壯志,沒想到黎家其他人願意得好處佔便宜,卻沒打算自己動手啊。
白哥說:“而且這也不是一件小事。就算稱成是在咱們家,師父突然說他要當皇帝,命咱們一起跟他去殺陛下,殺鳳凰臺的其他人,你說家裡會有幾個願意的?”
這樣一類比,青焰就愣了。讓她摸着自己的良心她也沒辦法說爺爺一開口,家裡人就都願意。更有可能的是家裡人會千方百計的勸爺爺吧。
那黎家人的反應也可以理解了。
他們願意送黎氏女去服侍皇帝,願意將公主與小太子握在手中由黎氏送回鳳凰臺,卻並不願意黎家自己上場跟慶王打,跟這天下人打。
這跟黎家人想的不一樣!他們也接受不了。說他們膽小也好,謹慎也罷,他們都只願意以別人爲刀槍上陣。
所以黎青河纔會被“背叛”。
青焰沒說話了。
白哥嘆道:“我們也該回公主城了。”
不知公主現在怎麼樣了?
時已近秋,荒野上的草還是綠的,野花仍在盛放,只有天邊不時由北向南飛的候鳥能證明現在已經是秋天了。
隨行的侍衛與侍人每天都能射下不少候鳥加餐,三寶就變得一聽到鳥叫就探頭出來說:“射大的!射那個大的!”
侍人與侍衛就嘻笑着答應她,紛紛騎着馬追着候鳥羣跑。
這一路上還是比較輕鬆的。
姜姬走得慢,等姜武追上來。她最近在給三寶開蒙,教她自己造句,結果這孩子也不知從誰身上學來的,胡亂造句,總是把兩三句根本不搭的詞湊在一起。
比如她讓三寶用姜武造句,三寶就胡亂湊幾句“英武不凡”,“貌美如花”,“春光燦爛”這樣對付她。
她還不是真的不懂,而是一知半解之下,明知這樣會讓她生氣而故意這麼做。
姜姬能有什麼不懂的?她很清楚這個小孩子是在試探她的底限,一旦她在這裡讓步了,三寶就會接着試探她其他的底限,她可能接下來就不肯好好背書,好好寫字,好好作文了。
姜姬就直接鎮壓,只要她故意湊句子,她就把她按在膝蓋上打屁-股,不管三寶哭喊得再厲害也沒有放過她。她知道必須一開始就糾正她,不然三寶太聰明瞭,她會想盡辦法鑽空子的。
她只能不留一絲空子給她。
打完,三寶抱着屁股哭,她的手也是疼的。三寶從小就在宮殿裡跑來跑去,身上的肉又厚又實在。
“再造一個。造好就有糖吃。”姜姬道。
三寶抽噎着說:“爸爸快回來,三寶想爸爸。”
姜姬:“繼續。”
三寶:“我想爸爸帶我出去玩,去騎馬。”
姜姬:“繼續。”
三寶:“……去踢球,去、去游泳,去、去……”她再也想不出新詞來了。
姜姬:“你平時在做什麼?可以跟爸爸一起做的,再說三個就行了。”
三寶就明白過來,繼續造句:“去放風箏,去抓蟲子,去編草帽!”
說完這三個,姜姬就放她下車找侍人帶她騎馬玩了。
三寶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可她不知道這到底是屬於孩子天生的智慧還是她真的像她。她還記得她的父母家人,在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起她就一直把他們看成傻子了,因爲她能看穿他們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的意思,不管是父母吵架拿她撒氣故意罵她,還是他們不想給她零花錢,不想讓她出去玩而哄騙她,甚至父母彼此之間的謊言她都能看穿,父親電話中與同事的曖昧,母親偷偷借錢給孃家,等等。成人的世界吸引了當時的她全部的視線,所以她小時候對電視完全不感興趣。
現在輪到她自己有孩子了,她開始擔心三寶也早早的就能領會到成人世界的複雜,無師自通的憑着本能開始學習成人的一切。
這不是個好現象。她從她自己的成長軌跡中已經體會到了,早早的明白親情是一個謊言,父親不是偉大的,母親也並不天生愛孩子,孩子除了是他們的任務,還是他們炫耀的工具,也是對未來的投資,所以弟弟這項投資纔會比她更重要,因爲弟弟會帶來更高的回報,女生被認爲沒有更大的價值從一開始就被放棄了。
她在懵懂時接觸到的這一切對她的性格有極大的影響。她到現在都不能擺脫,所以她既需要親情,又不相信親情。
她不希望三寶長成另一個她。
她更怕三寶發覺她對她的感情其實也是像父母那時一樣,並沒有那麼深刻,也沒有那麼深愛。
她對三寶只是順其自然。她就這麼來了,於是她生下她,養育她,教導她,接受她。
她沒有那麼感動,她的人生中也沒有替三寶留下太多地方,她一直用一種彼此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的態度面對這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
可她卻不想讓三寶發覺這個。她希望三寶是生活在愛裡的,就像這天下間每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相信父母懷抱着期待生下她,相信父親是偉大的,母親是慈愛的——就算要發現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也別這麼早,等能夠接受這一切時也不遲。
所以她每天不管怎麼忙一定要跟三寶一起吃飯,她知道她的每一個心情變化,每天跟誰說話,玩了什麼遊戲,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等等。
她希望這會讓三寶感覺到母愛。至少母親是一直看着她的。
說真的,她頌布每一項政-令時都不會這麼忐忑。她能以平常心決定攻打萬應城,回到鳳凰臺,因爲她知道不管出現什麼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可以彌補,讓一切照着她的計劃去實施。
可孩子的成長沒辦法彌補啊。
每當這時她都無比的羨慕姜武。
他從來不需要費這種腦筋,只憑本能就知道該怎麼做。他能自然的表達愛意,也能讓三寶感受到。只看三寶雖然很少見爹,但嘴裡“爸爸”喊得比“媽媽”多就知道了,她很清楚誰對她更好,誰更愛她。
“只會喊爸爸……”姜姬嘀咕了句。
車中侍候的侍人沒忍住:“噗……”的笑了。
她殺氣騰騰的丟過去一道眼波。
侍人端正面目,說:“我去替公主取一甕新水來。”
說罷低頭爬出車,剛走出不遠就哈哈大笑起來。
姜姬在車裡聽見了,伸手抓起身邊的陶盞砸到侍人的頭上,侍人哎喲一聲趕緊跑遠了,她伸頭看到其他好奇的侍人圍過去找他說話,氣得大罵:“都滾開!不許說!不許說!!”
到了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侍人都看着她發笑,還有侍人教三寶:“說你喜歡媽媽。”
三寶看着眼前的燉肉,乖乖道:“我喜歡媽媽。”
姜姬氣得七竅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