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親王仍舊坐在馬背上,看着遠處西斜的日頭,長嘆一口氣,“當年,我可是能在馬背上玩出九鷹探月的絕技的,如今,卻連上下馬都要人相扶了。”
元崢只知忠親王那半條腿是在與西羌的一次攻城戰中沒的,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只平靜道:“孫臏失雙腿能強齊,要離斷一臂而殺慶忌,可見英雄與否,與此並不相干。反而是許多肢體健全之人,臨敵而逃、卑躬屈膝,這樣的人看似完整,實則缺的卻是脊樑。”
忠親王在馬背上“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小子,本王是越看越喜歡了!”
他伸出手來,元崢立即扶住他半個身子下了馬,再接過旁邊隨從地上的柺杖,恭恭敬敬送到忠親王手中。
蕭齊也趕過來扶忠親王。
忠親王一手搭在蕭齊肩上,一手拄着拐,慢慢地用一隻腿往主賓席位走去。
“今日一見,你覺得文家如何?”忠親王與元崢閒聊着。
“文家之氣運,至少可保三代不倒。”元崢篤定道。
“哦?”忠親王詫異元崢竟給出如此高的評價,“爲何?”
“看一家之運,和一國之運差不多,主要在氣。”元崢侃侃而談,“首先這文家筵席規格如此之大,卻處處井井有條,多而不亂,來往僕從幾乎每一人都有自己的明確職責,可見極有規矩,這是大氣;再次,文家的幾個兒女,個個擅騎射,懂六藝,蓬勃而和睦,可見文家老爺在栽培後代上非常盡心,這是神氣;而能夠做到這些,有一個必要條件,那就是,得有足夠的財氣。”
忠親王聽得頻頻點頭,眼彎成一條線,“有趣,有趣,尤其是財氣,哈哈,看這園子,這麼折騰,比挖幾條河溝搬幾座假山更費力費錢,便今日這場宴,就得燒不少銀子了!”
元崢頷首一笑,“王爺不過是考較小子罷了,對文家,王爺比小子更有了解。”
眼看快要到主賓席前,正陪着崔更坐在篝火旁聊天的文老爺忙起身迎了過來。
文老爺皮膚黝黑,眉目深刻,透着精明,肩寬高大,雖上了年紀,仍看得出來年輕時必是壯實硬漢。
忠親王朝他揮揮手,示意他不用過來,這邊繼續對元崢道:“照你說,有了文家支持,攻西羌就無虞了?”
元崢恭敬道:“不敢說無虞,但勝算會大增,至少以文夫人在吐谷渾的影響力來說,拉攏吐谷渾不是什麼難事。”
自打確定了忠親王有奪嫡之心,他在忠親王面前言辭更加大膽,就算忠親王不說,他也能照着他心底最深的心思去說。
果然忠親王聽了這番話沉默下去。
文老爺還是堅持過來親迎忠親王,蕭齊讓開來,文老爺親自扶了忠親王往前去,笑着道:“王爺在馬上的英姿,不減當年啊!”
“哈哈!”忠親王打着哈哈大笑,“馬恐怕不是這麼想的,如今我這身肉,能把你這駿馬給騎成駱駝!”
文老爺也跟着笑道,“王爺還和以前一般愛說笑話。”
“不過話說回來,若沒你這園子,本王還真是難以再次體驗這種策馬草原的感覺。”忠親王由衷感嘆。
“我們西北人沒江南人那麼精細會享受,不會造園林,有片草地就夠了。王爺若喜歡,每日來咱們這草場上遛馬便是。”文老爺笑着答,說話間到了主賓所坐的篝火旁。
元崢接過忠親王遞上的柺杖,文老爺扶着忠親王坐下。
忠親王盤腿坐了上首,一指蕭齊旁邊的蒲團對元崢道:“你也坐下歇會兒吧。”
說着又對文老爺道:“我要每日來,你家馬可真得抗議了,哈哈哈。”
元崢規矩道謝,又和坐在忠親王另一側的崔更見過禮,和蕭齊一起坐下來。
立時有侍女過來給二人斟上馬奶酒和油茶。
這一圈兒大部分還空着,中間的篝火上,已架上一隻肥得流油的烤全羊,香氣四溢。
崔更一面喝着馬奶酒,一面掰着炸花撒子吃,斜着眼問忠親王,“你天天帶着這小子跑,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要招婿呢,也不怕太師他老人家找你麻煩。”
元崢微微一笑,掃眼看着這位把持朝政近二十年不倒的首相,圓臉透着富態,鼻頭是圓的,一雙眼也是圓的,說起話來圓眼黑溜溜直轉,保養得很好,看着只三四十歲的模樣,整個人不覺有威勢,倒是很討喜。
忠親王笑着道:“我好不容易從你們文人陣營中拉攏一個好苗子來,當然得帶着好好顯擺顯擺。不過我沒閨女,不然還真得發愁了,文三那小子也不錯,元四這小子也不錯,你說招哪個爲佳婿好?”
文老爺在旁笑着接話道:“老臣倒是有閨女,就怕王爺看不上啊!”
元崢聽得抿嘴,看來這兩位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樑少宰手快,文家晚了一步,隔着個不痛不癢的口頭婚約,文家只怕看得心癢癢。
元崢沉思一會兒,那邊又聊起了這風景。
崔更端着一碗馬奶酒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感嘆道:“老夫我若能有生之年,去西疆草原上游歷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啊!”
“你想去還不容易?”忠親王笑眯眯,接過身後侍女剝好的荔枝,揶揄道:“告老還鄉,帶上你府裡的如花美眷,來個浪跡天涯,西疆、南海、東瀛,想去哪兒去哪兒。”
崔更圓溜溜的青蛙眼一鼓,訕訕道:“嘿王爺,真是會說笑話。老臣這一把老身子骨,陪了官家這麼多年,怎麼能在這種大敵當前的危機關頭舍下官家離開?老臣絕不是那種背信棄義的人!”
崔更嘴也貧,嘴皮子翻得飛快,吧嗒吧嗒說個不停,元崢可知道崔十一爲啥話癆了。
他聽得想笑,一側頭見身旁的蕭齊早已捂着嘴偷抿起來。
蕭齊見元崢看他,放下手,向他眨眨眼,“四爺,咱們也上那邊玩兒去吧?”
他早坐不住了。
元崢微微一笑,“小侯爺想玩什麼去?”
“我爹讓我聽他們說話。”蕭齊悄聲嘀咕,“幾個老頭子聊天有什麼好聽的,咱們再坐片刻就走。”
他看了一眼元崢桌案,見他只喝油茶,馬奶酒一點沒動,好奇道:“四爺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