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暮,臨近新年,雖說寒冬臘月冷意濃,但是這地處中原腹地的都城——江陵,卻從來不曾染上風霜。
一身銀甲神采奕奕的顧之時抱着頭盔慢悠悠的晃出宮門,邊走邊跟着御前大監朱本閒聊,姿態悠閒倒是悠閒,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欣賞這經年未變的三千巍峨宮殿,就看見親兵顧念老遠的使勁兒晃胳膊招手。
宮牆內外禁止喧譁,顧念一邊晃胳膊一邊拍着馬鞍,顧之時瞅着這情景,倒像是發生了什麼急事兒一樣。“莫非是母親?”心念一轉,又是三年未歸,京城中母親是他最大的牽掛了。因此,他回身跟朱本行禮告別,加快腳步匆匆過去。
“爺爺,顧世子怎麼突然走了呢?咱們御賜封賞的隊伍,纔到二門上。他不等等?”朱本身旁的小太監吉祥看着疾步離開的顧之時,不明所以的問道。
朱本也沒看吉祥,笑呵呵的說:“他不等聖人就不封不賞了?聖人對這個外甥心疼的緊呢。是別的事兒”,說完,他擡手一指。
吉祥順着看過去,果然,渦陽侯府的八寶香車明晃晃的就停在宮門邊上。吉祥嘿了一聲,說道:“這渦陽侯消息倒是靈通,不知道這回又是哪位千金來的?”
朱本看着身後逐漸走來的兩列捧着各色寶物的長隊,回頭就看見剛出宮門的顧世子跨馬飛奔而去,大紅披風張揚的晃在傍晚氤氳的餘暉裡。
他嘴裡漫不經心的說道:“都十年了,爲了當初老太后和老渦陽侯夫人的一句玩笑話,渦陽侯府上杆子送出兩位千金都沒成。這回,瞧着又是一個豆蔻千金,嘖嘖。”
吉祥品着朱本的嘖嘖,心想着:這侯府,可不是夠臉皮厚的,爲了鎮國公世子夫人的位子,都折騰成京城這十年來的笑話了!
跟着隊伍往前走,就看見渦陽侯府粉色圍簾飄動的八寶香車也啓動離開,簾子晃來晃去,裡面坐着的少女,面如桃花十二三歲,年紀尚小也能看出將來必能傾國傾城,恰是天真爛漫的好年紀。
可惜了,踏上了這樣一條路!吉祥想着,跟着感慨似的,搖了搖頭,表示可惜。
渦陽侯府的馬車慢慢遠離宮門,車裡的蘇明月兩腮鼓鼓的一個勁兒吃剛剛買來的香糕,絲毫沒理會貼身婢女芍藥的抱怨。
自己說了這麼多,自家小姐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芍藥氣得兩眼鼓鼓,狠狠的坐到一邊說:“小姐,你怎麼就一點也不上心呢?最近的宴會我看您也別去了,省得成了別人的笑話!”
蘇明月邊吃邊樂,看着芍藥憤憤不平,她嚥下糕點,喝了一口清茶解膩之後才說道:“爲什麼不參加?”
芍藥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一眼蘇明月,說:“保不齊明天滿京城都傳說,渦陽侯府的七小姐開始仰慕顧世子啦,渦陽侯府怎麼怎麼的……”
蘇明月邊點頭邊吃,芍藥見她聽進去,還要再說,只見蘇明月掐着一塊紅棗糕塞進芍藥嘴裡,待她嚥下去,才說:“怕什麼?你看見顧世子跟我說話了嗎?”
芍藥搖搖頭,氣呼呼的說:“那顧世子剛出宮門眼風掃了一眼這車,就立刻跳上馬,那馬快得都能跑出一道狼煙了!”
蘇明月噗嗤一笑,點頭表示同意,又看向還在氣憤的芍藥,神秘的問道:“你知道爲什麼家裡讓我來嗎?”
芍藥想了想,嫌棄的看着自家小姐說:“還不是因爲你藉口想的慢,四小姐參加要詩會,五小姐給老祖宗祈福,連尚在總角的八小姐都去姑奶奶的別院看燈去了。”
蘇明月一點也沒羞愧,老神在在的說道:“所以我纔來啊。你想,顧世子對咱家肯定遠遠躲着。四姐五姐正值花期,傳出去肯定耽誤議親。姑姑和大姐就是先例;八妹妹年紀太小,來了說出去也沒人信。我呢,不大不小,十一歲,說出去頂多算是仰慕英雄,過了這一陣兒,誰還說?過幾年大家就都忘了,不忘也就是個笑話,誰還能當真?”
芍藥還是憤憤不平,瞪着自家小姐說道:“就您會開解自己,姑娘家被人說道,總歸不好。”
蘇明月擦擦嘴,眉頭輕攏,說道:“是啊,姑娘家哪個不愛惜自己呢?真是擔心啊。希望這次六姐能搞定顧世子,不然下次可就真的是我了。我可不想嫁給一個既有寵妾又帶着孩子的老男人,哼!”
芍藥也沉默下來,然後擔憂的說:“六小姐,能行嗎?”
蘇明月嘆了一口氣,說道:“六姐與衆不同,希望她行吧。要不然老祖宗也不會執意讓四叔接她回來。”聽着外面馬車慢悠悠的轉入巷口,她突然握緊拳頭,堅定的說:“六姐一定行!”
突然激動的蘇明月嚇了芍藥一跳,她問道:“七小姐,您怎麼這麼相信六小姐?見過她?可有過人之處?”
馬車停下來,已到家門,蘇明月重新坐好,整理衣衫,一本正經的說道:“沒見過。”
芍藥氣得都要翻白眼兒了。
蘇明月又說:“不過你看我四嬸,就很與衆不同,我總覺得她走路都是帶風的,還能儀態萬千。五哥每年只去武宗山兩個月,現在也很出衆。你說,從小長在那兒的六姐姐,是不是會更不一樣呢?”
芍藥被自家小姐神奇的邏輯,氣得說不出話來。
蘇明月說完,一臉自信,神清氣爽的走下馬車,蓮步輕移風度翩翩的走進渦陽侯府。
那邊剛剛主僕二人口中的顧世子,此時剛從鎮國公府老夫人的壽春堂出來,身上似乎還帶着被祖母慈愛撫平的溫暖。庭院深深,綠意掩晏,溪水環繞,可惜這個季節少了奼紫嫣紅的花木,卻也不失一派江南風光的細軟葳蕤。
壽春堂是一片獨立的院落,在侯府中心位置。顧之時沿着九曲連廊,往正東方向走去。
那邊是清輝殿,正是顧之時母親安平公主的居所。與鎮國公府一牆之隔。從壽春堂到清輝殿,顧之時的腳程,也得需要半個時辰。
他擡頭仰望,只見東面高臺錯落,整片建築綿延錯落,佔地極廣。清輝殿是公主出降的府邸,後來公主主動打通兩座府院,中間連樑相接,讓兩府合成一府。
現在卻是府院相鄰,大門閉鎖十餘年。他撣撣身上的清灰,似是彈落了剛剛那層溫暖,邊走邊環顧兩處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鎮國公是武將出身,不同於文人世家,鎮國公祖上當初建造府邸的時候,直接選了都城靠南的一片荒地,只有一條寬廣的大路直通宮門。
選擇這裡,一是城南荒蕪,這裡既是府邸,也是除了城牆以外固守京城的一道防線。二是,方便軍士車馬往來,如有緊急軍務,官兵策馬疾行,也可以儘量少攪擾城中百姓。後來都城漸漸繁華,中間不斷建造房屋,這裡才和皇城連起來。
公主府上鎖多年的側門,也只有顧之時去了才能開。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是斷斷沒有人有資格叫開這扇門。
顧之時邊走邊解下披風,扔給身後的顧念,一邊說:“明天給蘇四爺下個帖子,說我約他在九江居喝酒。”
顧念口中稱“是”,想了想還是問道:“世子,剛纔您不是還躲着渦陽侯府嗎?明天就和蘇四爺喝酒會不會他們誤會?”
顧之時頭也沒回,問他:“誤會什麼?”
顧念說道:“那個……會不會覺得您這回對他們的打算有點兒心思了?”
他剛說完,就聽見顧之時長長哀嘆一聲,說:“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明天跟蘇四爺喝酒,就是爲了徹底說清。都十年了,我是真沒心思聯這個姻,以後別再折騰他們家的姑娘了。”
顧念憋憋嘴,沒什麼誠意的說:“我看世子你還是別浪費一頓好酒。”
顧之時嗤了一聲,無奈的說:“那也得說。蘇四爺是渦陽侯府的人不假,也是我在崇文書院的同門師兄。他是一個明白人,除了喜好遊山玩水,就是醉心江湖豪邁。明天跟他訴訴苦,想必回去能幫我說個情。不行,帶個話兒也成,算是表明我的態度了。”
顧之時長腿長腳行走也快,幾息之間就出了壽春堂,突然又停下腳步,轉身跨進侯府東苑。
他打算回東莞換身衣服,免得見到母親,一臉風塵僕僕的樣子,她又要心疼許久。二人正說着明日的安排,一擡頭就看到東苑門口明亮的燈籠下邊,靜靜的站着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雙手倒背身後。正擡頭看向門楣上的燈籠,暈黃的燈光下,他修長眉角如畫,點漆眉眼溫潤,神色清雋出塵,誰看到都得讚歎一聲:好一個高潔華貴的貴公子!
難得的是他周身氣息平和,只消靜靜的站在那裡,便如暗夜晴空的滿月傾倒人間,周遭景色事物皆沾滿皎皎月華之色。聽見有腳步聲,那人轉過身來。
走到門口,顧之時眉頭挑了一下,沒說話,徑直走過去。
顧念趕忙上前,抱拳行禮,說:“二公子踏夜前來,可是有事兒?”
顧孟時看着停在門口的顧之時,好歹今天這位沒有甩手進去不搭理他。他臉上露出微笑,剎那便如豔陽高照寒冬積雪消融,暖意瀰漫。
對着顧之時行禮之後,他說道:“聽聞世子今日歸來,父親期盼已久。世子剛進家門,父親便遣我前來等候,請世子稍後前往西苑面見父親。”
顧之時踏進院門,回身說道:“今日我要去見我母親。明日巳時初,我在東苑書房恭候國公大駕。”說完,大步向院裡走進。
顧念回身向顧孟時行禮,也跟了進去。
雖然明顯不受歡迎,顧孟時臉上卻並無慍色,世子不去赴父親的約,也在意料之中。看着顧之時身影消失,他才慢悠悠的沿着青石板路往西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