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此時在汴梁?”
嶽海樓乍聽此事,幾乎要從馬背上摔下去。
他拽住繮繩死死盯住楊景臣派來的信使,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玩笑。
徐懷他人沒有在舞陽、葉縣,重施千里奔襲太原之故伎,奔襲汴梁了?
楊從宗、拔格爲徐懷陣前斬殺?
這怎麼可能?
無論是楚山軍前期守青衣嶺、信陽等地,還是後期接替右驍勝軍,兼守葉縣、舞陽、召陵等地,嶽海樓哪怕是睡夢中都要睜開一隻眼睛,盯着淮上一草一木。
而從淮上到汴梁,中間隔着汝水、潁水兩條大河,陳州在兩條河流沿岸,不知道部署了多少斥侯,徐懷是飛往汴梁的?
仲長卿、摩黎忽等將也是震驚不已,心湖掀起滔天波瀾。
楊景臣在朱雀門城樓親筆所寫的求援信函,非常潦草、簡單,仲長卿見嶽海樓還沒有從這驚天消息緩過神來,他逮住信使追問道:
“拔格、楊從宗二人都有萬夫不擋之勇,怎麼會如此輕易陣前授首於賊?”
楊從宗、拔格二人有着舉世罕見的武勇,還是其次。
更關鍵的,楊從宗纔是雄州軍實際的主將。
更關鍵的,拔格作爲副萬戶,有着率領兩千赤扈騎兵在汴梁坐鎮的重擔在肩。
徐懷邀集賊軍拂曉時纔對汴梁發動突襲,清晨才通過南薰門往南外城縱深挺進,而汴梁守軍兩名主帥級的人物,午前就在龍津橋前雙雙殞命?
這是仲長卿、摩黎忽二人怎麼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通常情況下,楊從宗、拔格二人作爲主帥級人物,同時殞命的難度不亞於汴梁全城淪陷。
這個消息甚至比徐懷親臨汴梁,叫他們更有晴天霹靂的震驚感。
他們在汝潁與楚山軍對峙快有一年了,大小戰事也進行了無數,不得不承認徐懷與楚山軍非常的強悍、難鬥,令他們這一年多來深深感受到什麼才叫挫折、什麼才叫無力。
不過,徐懷與楚山軍還沒有神乎其神那樣的地步啊,半天時間就連斬汴梁守軍兩名主帥級人物?
這不就是傳說中所謂的“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囊中探物”嗎?
“賊軍突襲汴梁奪南薰門,其部在南薰門之內推進極快原先我們都還不知賊酋徐懷已到汴梁,卻是賊軍在奪下昌泰橋之後,賊酋徐懷才下令將其繡金邊白虎帥幡升於南薰門,”
楊景臣這次是正式向嶽海樓、蕭幹及鎮南宗王府請援,信使級別也不同前兩批,乃是雄州軍將,其於朱雀門城樓觀看了龍津橋一戰的全程,當下只是驚魂末定的說道,
“拔格初時判斷賊軍藏有一些戰鬥力極強的精銳,待賊酋徐懷升起白虎帥旗,見諸將吏士氣低沉,遂與從宗將軍並率兩千精兵,於龍津橋前列陣,欲奪南薰門賊酋徐懷也身先士卒,率領數千精銳沿里長街往北衝鋒陷陣,惡戰幾許,最終因爲龍津橋太過狹窄,而賊軍闖入南薰門之後又第一時間蒐羅舟船封鎖龍津橋兩側的河道,致使從宗將軍、拔格將軍力戰身亡,援軍都沒能進入龍津橋南增援……”
信使不管是爲了催促嶽海樓儘快出兵,還是他身爲雄州軍的一員,會有意無意去掩飾楊從宗、拔格所犯的一些低級錯誤,對龍津橋一戰的描述多少會有些文過飾非,會多多少少誇張些楚山軍暗藏的實力。
仲長卿、摩黎忽更是震驚,徐懷不是率領少量精銳潛往汴梁,而是直接率領數千楚山最精銳的兵力潛到汴梁,又糾集鄢陵、尉氏等地義軍對汴梁發動突襲。
雖說徐懷突襲汴梁的意圖令他們此時感到是那麼匪夷所思,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令他們不能閉起眼睛不看。
雖說此時楊景臣所部遭蒙徐懷攜去的大劫,但仲長卿卻無幸災樂禍的心,除了他們與楊從宗坐同一艘賊船外,更主要數千楚山精銳是從他們眼鼻子底子,橫跨汝水、潁水潛往汴梁的。
即便最終能守住汴梁,宗王府也少不了會追問楊景臣疏散防備的罪責,但陳州就能逃開干係?
倘若汴梁失陷,這個後果就更不敢想象了。
“怎麼可能,數千楚山精銳又不是水耗子,怎麼可能從我們眼鼻子底子穿過去?”有人叫嚷着,這一刻猶拒絕相信信使從汴梁帶來的噩耗。
在他看來,徐懷帶着三五十人甚至三五百人潛往汴梁,或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數千人馬怎麼可能悄無聲息的過去?
嶽海樓眉頭深深的皺緊起來,朝昏暗暮色下正通過浮橋進入北岸的楚山兵馬看過去,苦澀的說道:“或許這裡纔是楚山之東……”
斥候及刺探力量總是有限的。
覺察到楚山在滍水兩岸的異動,嶽海樓就將有限的精銳斥候、密探主要集中到召陵、舞陽等地,也極力安排人手混入舞陽以南的流民羣體裡,以便有機會潛入楚山軍的營地近距離刺探消息,意圖摸清楚楚山在滍水兩岸的意圖。
同時爲了迷惑楚山,秘密的往黑石溝集結精銳兵力,在封鎖消息上還花費了大氣力。
這些都必然削弱他們對召陵、舞陽等地之外的偵察力量。
又因爲他們很早就認定楚山意在滍水兩岸搞大動作,即便之前覺察到楚山的一些異常動作,也都傾向認爲是爲滍水之謀搞迷魂陣,從而失去在其他方向上的警覺。
再一個河淮殘破,十室九殘,大量的空村荒寨,理論上楚山只要準備的時間夠長,比如一兩個月甚至兩三個月,確實是可能將數千精銳拆整爲零,分散越過汝水、潁水,潛伏到汴梁附近伺機而動的。
而這一切的根源,極可能是他們的心思在滍水兩岸陷得太深。
有人禁不住問道:“徐懷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就算他能殺楊景臣一個措手不及,就算他能奪下汴梁城,難不成他以爲區區數千人馬能守住汴梁城?”
“或許就是重施故伎!”仲長卿即便覺得事情猶有看不透的地方,但就擺在眼前的諸多事實,猶不難揣測徐懷及楚山衆人自七月以來所謀諸事的意圖,“襲而不取,以振其威!”
之前他們兩次得知汴梁有變,都沒有真正放到心裡去,因爲他們想不明白徐懷有什麼必要選擇在汴梁大動干戈,從而認定義軍突襲汴梁只是楚山的聲東擊西之計,目的只是爲了將他們的視野從
召陵移開。
作爲合格的統兵將領,即便確知徐懷親領數千精銳、邀集上萬義軍突襲汴梁是真真切切發生的事實,也應該問一聲:徐懷意欲何爲?
當然,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循着種種蛛絲馬跡揣測動機,也是容易。
就拿徐懷千里奔襲太原來說,難道就是爲了奪取太原嗎?
事後反推千里奔襲太原作戰的好處,對南朝實在是太多了。
首先是斬殺曹師利、李處林等將,殲滅北線兩三萬兵馬,重創他們在北線部署,給顧繼遷、蕭林石率府州人馬及契丹殘族贏得充裕的時間與空間。攜十萬太原軍民南下,成爲推動景王趙湍前往襄陽即位最關鍵的一步棋,徐懷個人聲望也是經此役上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使其年紀輕輕就躋身鎮帥之列。
此次徐懷故伎重施,很難想象他是真想奪下汴梁城,但倘若叫他突襲得手,並最終從汴梁順利撤回楚山呢?
這一方面會打亂他們在河淮地區的作戰部署,同時也會刺激南朝諸部軍民以及河東、河淮、河北等抵抗勢力的作戰意志,進而會影響到雙方於淮河-秦嶺一線的作戰勢態。
他們此時也刺探清楚,鄭家欲棄河洛率左右神武軍及洛陽府軍南撤,曾與徐懷在建繼帝面前發生激烈的爭議這也足以令徐懷有足夠的動機,在河淮玩上一票,狠狠的抽打一下鄭家的臉面。
徐懷是詭計多端,但誰也不能否認他鋒芒極盛。
突襲汴梁得手,而後成功撤回,徐懷個人的聲望無疑會再登一個臺階。
而此時楚山軍在淮上的兵馬異動,諸多跡象也都表明這一切都是爲了接應徐懷突襲汴梁之後順利南撤:
楚山在滍水兩岸的兵馬都集結到北岸,意圖是將他們拖在柳條河、曹槐河及黑石溝之中,無法更有效的集結精銳兵力去攔截徐懷南撤。
黃昏之前楚山水軍突然從周橋方向出動,將數十艘舟船鑿沉於汝水河口,意在暫時將潁州水軍的戰船封堵在汝水之中,以便實力有限的楚山水軍進入潁水,從水路接應徐懷南撤。
突襲汴梁的楚山精銳,第一時間奪取南薰、廣利、百濟三座城門以及昌泰、龍津橋樑,除了南薰門之外,其他都位於汴梁南外城蔡河之上。
而蔡河經汴梁南下,經陳州治宛丘城西匯入潁水。
當下只要能證實楚山水軍確往潁水而去,基本上就能斷定徐懷計劃從汴梁撤離後,就是沿蔡河南下,然後在陳州治宛丘城西與其水軍戰船會合
嶽海樓翻身下馬,着侍衛取出河淮堪輿圖,將蔡河、潁水以及楚山在滍水北岸的營壘都勾勒出來,衆人從河淮堪輿圖上則能更清晰的看出徐懷及楚山衆人的意圖,就是徐懷率部從汴梁南撤後,先與其水軍在宛丘城西會合,然後在潁水之上架設浮橋,徐懷率部只要渡過潁水,再往西南避入其滍水大營,就只剩八九十里的陸路要走。
他們此時所面臨的問題,已不是考慮要不要增援汴梁,不是考慮楊景臣有沒有可能守住汴梁裡城,而是要考慮他們能不能將徐懷南撤之路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