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殺將

天地似在這一刻凝滯……

彷彿有隻無形的手狠狠捏住蕭乾的喉管,令他喘不過氣來。

太快了,就一炷香的時間?

不,比一炷香更短,可能就比一盞茶稍久一些,他們的攔截騎隊就被三百楚山精銳連續兩次殺穿。

以致蕭恆像被剝光衣服一般,直接暴露在楚山精銳的兵鋒之前,身邊僅有十數侍衛以及人數相當的傳令信騎、令旗手、號鼓手。

在北岸戰場之上,雲州騎並沒有遭受重創。

他們在北岸除了有十六隊完整的百人騎隊都還沒有投入戰鬥外,被殺穿的五支百人隊騎傷亡也非常有限,可能加起來就五六十人被斬殺落馬。

然而楚山突騎連續突擊破陣太過迅速、迅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北岸的雲州騎即便實力完好並無大損,但這一刻都有蕭恆所立的低矮草坡之外。

第一批被殺穿的三支百人騎隊,這時候除了少數人還堅持以弓弩咬住楚山騎的側後翼襲擾外,更多的退到四五百步外重新整頓隊形。

然而也正因爲這三支百人騎隊被殺穿後,爲保存實力往兩翼走避,實際在右翼戰場形成五六百步縱深的阻攔帶,迫使右翼五支百人騎隊想到進入戰場,不得不稍稍往外圍退卻,避免隊形被衝散、衝亂的同時,重新尋找新的行軍方向:

其中三隊人馬已經繞到渡口的正面,另兩隊人馬則想從更北側繞往蕭恆所立的草坡,以便更舒服的合圍楚山騎兵,但實際使得他們距離蕭恆所立的草坡更遠。

而左翼八支百人騎隊也完好無損,但他們最初是想趕到渡口的東側進行合圍鉗擊,此時纔剛調整好進攻陣形;最近的一支百人騎隊,位於蕭恆所立的草坡東南三百步外。

還有兩支百人騎隊拉開的距離更遠,他們主要是防備楚山在附近的叢林、蘆葦蕩藏有伏兵殺出。

雖說距離草坡最近的那隊雲州騎,或許只需要十幾二十個呼吸,就能馳到蕭恆身旁,但鋒芒畢露、已經發動衝刺的楚山騎兵距離更近,可能只需要三五個呼吸,就能馳上草坡,殺到蕭恆身前。

蕭幹這一刻再也忍不住,朝天咆哮起來:“我兒快逃!”

他內心也有着將楊景臣所遣信使拉出來斬殺的衝動:

楊從宗、拔格之所以在龍津橋南側爲楚山軍斬殺陣前,絕對是沒有預料到楚山精銳騎兵的突擊鑿穿如此兇猛、強悍。

他們絕對是毫無防備,就被楚山精銳直接鑿穿步騎陣列,使得進出狹窄的龍津橋在極短時間內就落入楚山精銳的控制之中,以致大量的精銳都沒有發揮出作用,就被封死退路。

一定是這樣!

然而楊景臣所遣信騎卻含糊其辭,說楊從宗、拔格率兩千精銳在龍津橋前與數倍賊衆惡戰多時,最終力戰身亡!

楊景臣欲爲死者諱,不想別人看輕其子及雄州兵馬,蕭幹能夠理解,但他媽壞大事啊。

他們聽信信使的話,看到三四百敵騎停於渡口前,以爲這只是楚山派出的誘兵,必然另有伏兵藏於東北側,與御馬湖之間的某地。

這也是他們在左翼兵馬調整進攻陣形緩慢的緣故,主要也是畏懼東側、東北側可能會有伏兵殺出。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楚山在附近並無伏兵,渡口處這三四百騎兵,就是楚山的殺手鐗!

蕭乾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他眼睛死死盯住次子蕭恆立身的草坡他幾乎感覺到矮坡荒草被風吹得搖動。

雖然剛纔失禁叫喊出聲來,但他心裡很清楚,遠在四千餘步之外,又隔着滔滔蔡河,戰場上人馬沸騰,他的聲音根本傳不到恆兒的耳中。

他只能祈禱恆兒這一刻不要有絲毫爭強好勝的心思,不要有一絲的僥倖,以爲能撐到左翼兵馬殺到。

那是沒用,左翼兵馬就算及時趕到,也根本沒有辦法相助突圍。

楚山騎兵突擊作戰太強悍,短時間內不論多少兵馬趕到,都沒有辦法將楚山騎陣衝散;當前的危機需要解除,需要蕭恆他自己當機立斷策馬走避。

只要蕭恆能保存性命,之後就有機會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在外圍更爲開闊的、長滿荒草的戰場之上,與楚山精銳反覆糾纏,將其一點點放血、纏得精疲力盡,最終將其殲滅。

恆兒會在千鈞一髮之際,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

…………

蕭恆立於草坡之上,他的主將大幡立於身後,被風颳得獵獵作響。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畏懼了,滿腦子想着翻身上馬徑直往東逃去,逃到左翼諸隊騎兵之後應該就安全了。

三百楚山騎兵突擊速度太快了。

又或者說楚山騎兵的突擊速度並不快,至少戰馬的速度並沒有真正拉起來,所有的楚山將卒都只是驅馬小步快走,但問題是右翼接戰之後,楚山騎兵往前突進就沒有停滯過。

一瞬都沒有。

居首中年武將,一杆渾鐵槍兇猛無比,每一槍幾乎都有裂殺虎豹之威、蘊藏千鈞不敵之力;左右數名侍將皆擅槍槊,鋒刃寒芒在中年武將左右兩側綻放,無一刻或停,不僅使雲州騎無一人能從正面相攔,更令兩翼射出的羽箭紛紛打落,無一箭能近中年武將之身。

蕭恆很快就意識到這中年武將,就是盛名遠播的涇州鐵槍王王舉。

不過,他當時並沒有心生畏懼,甚至還有按捺不住的興奮。

鄭州節度使府目前所蒐羅到的情報,不管從哪個角度,王舉都是楚山僅次於徐懷,地位並不在徐武磧等人之下的二三號人物,而且成名極早。

初戰若能斬殺或活捉這樣的猛將,天下將有誰不識他蕭恆?

王舉雖然勇猛無雙,但蕭恆當時心裡卻不以爲意。

在戰場之上,即便人有萬夫不敵之勇,卻無法超越血肉之軀的極限,氣血很快就會被耗盡、榨乾。

只要是人,沒有三頭六臂,再精良的鎧甲也不可能將全身遮擋得毫無破綻,令左右有如蝗羣一般的箭雨找不到一絲破甲射入的空隙。

真正令蕭恆生畏的,是王舉身後三百甲騎密集、堅固得像水潑不進的堅壁,始終不緊不慢的緊隨前陣諸將往前推進;雲州騎數度想從側翼發動突襲,切斷楚山騎陣,但都被輕鬆擊退。

這不僅令王舉等人完全無需擔憂側後方的威脅,而在雲州騎正面無人敢從交鋒之後,王舉等人更是節約寶貴的氣力,以致可以毫無停頓的對第二波攔截的雲州騎發起更爲猛烈的突擊。

飛凌而至的斧刃,看了叫人心寒。

也許楚山突騎的挺進速度太過驚人,也許太過專注楚山突騎突進的細節,在蕭恆回過神來時,草坡右翼已經被徹底打穿了。

這時候王舉帶着重甲騎往兩翼突殺,而楚山百餘輕騎則在一名比他還要年少的青年將領統領下,往他立身之草坡發起了突擊。

在大地上奔揚的馬蹄就像敲擊着密集的戰鼓,令人心驚神顫。

蕭恆下意識想縱身上馬逃走,他卻清晰看到那青年武將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緊接着又看到那青年武將把手中長槊朝他斜指過來,似要與他單打獨鬥。

蕭恆數年征戰建立的自信並沒有那麼容易崩垮、瓦解,這一刻心中戰意與怒火狂涌而起。

再說了,統率數倍精銳騎兵,卻被楚山三百騎殺得狼奔豖突,他還有何自信再想着去立赫赫戰功?

還年輕氣勝的他,想想就無法容忍這樣的殘酷事實。

他環顧左右。

戰事剛進行不久,雖說被楚山突騎接連撕開兩道鋒線,但云州騎幾乎可以說是完好無損,此時還正從四面八方朝他立身之地聚攏過來。

距離他最近的一隊雲州騎,可能僅需要十數二十息便至。

難道他與身旁十數名身披堅甲、歷經百戰、刀槍皆擅的朔州健銳,連十幾個呼吸都支撐不住嗎?

“有膽下馬來戰!”蕭恆持槍而立,驚天動地一般發出一聲咆哮,邀戰的同時,也令全身氣血沸騰起來。

對武者而言,步戰更能將一身精絕戰技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

蕭恆身旁的侍衛

,皆是百裡挑一的武勇健銳,瞬間八九人一組,組成兩道錐形陣,拱衛蕭恆側前翼,目的就是支撐到左右雲州騎馳至

他們甚至已經清晰聽到身後雲州騎奔騰的馬蹄聲。

“夠膽!徐某今日便成全了你!”徐懷將馬戰長槊尾杆拍斷,改馬槊爲步槊,飛身下馬之際,手掌重擊馬頸,迫使戰馬往右側疾馳;而他身形落地,毫無停滯,錯步而進,一杆步槊在他手裡如蛟龍一般,直接殺入敵陣。

兩名雲州健銳持刀盾橫步殺出,盾舉身前,戰刀在半空中劃出兩道弧光,往怒刺過來的步槊斬去。

他們手中的戰刀幾乎同一時間,與兩尺五寸長、攢刺過來的鋒利槊刃交擊。

正常說來,他們兩人合擊,應當能將步槊長刃壓下,他們隨後可以錯步上前,順勢刀鋒反斬,將來人突擊之勢擋住。

但就見着槊刃像水波一般微微抖晃一下,巨力如山崩海嘯涌來,竟在瞬時將他們兩柄戰刀反打格開、握持不住。

然而槊刃攢刺之勢並沒有因此有一丁點停滯。

下一刻,鋒利槊刃像暴漲出一截,在一人反應過來之前,將盾牌打落,槊刃斜撩,一道寒光從其頷下抹過,帶出一道血線。

徐懷無視另一人眼中的驚駭之色,身椎旋擰,橫步錯身,步槊瞬時一收,繼而錯身以更爲兇猛的奔雷之勢往左手刺出。

左手一名雲州悍卒正夾擊過來,槍桿剛要往徐懷左腋刺出,槍刃如蛇信子微顫,可見也是一名使槍好手,卻怔然看到天馬行空般轉向朝他胸口刺來的鋒利槊刃,速度快得令他如覺時間停滯。

悍卒右臂所攢勁力只是下意識的推動槍刃刺出,便覺胸口劇痛,而他手中刺出的槍刃,只是貼着徐懷後腰而過,落到空處。

烏敕海率衆縱馬突擊的速度,並不比徐懷稍慢,但他們沒有下馬步戰,也沒有緊貼着徐懷身側往前突擊,而是往外側以更快的速度稍稍拉出兩道斜弧,同時各舉槊槍往蕭恆兩側的雲州武卒怒刺而去。

他們如此做,一方面是將徐懷身前敵衆更多的牽制過去,還重要的還是負責攔截從東側疾馳來救蕭恆的百餘雲州騎。

蕭恆若被斬殺草坡之上,誰都清楚節度使蕭幹會暴怒到何等地步,遷怒之下不知道多少人頭落地,絕無僥倖之理。

從外側疾馳來救的雲州騎,這時候哪裡敢有一絲的懈怠?紛紛將胯下戰馬催迫到極速,疾馳之中已經有不少迫不及待的立起,舉弓紛紛朝已經殺身蕭恆身前的徐懷射去。

徐懷平端步槊,餘光瞅着漏射過來幾支羽箭,錯身避開,眼睛盯着蕭恆:“楚山莽虎徐懷在此,蕭小將軍是束手就擒,還是以頭顱獻我?”

“……徐懷!”蕭恆震驚盯着眼前青甲武將,被凌厲氣勢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待要張嘴說話,卻見徐懷神色又是一肅,聽他說道:“或許你先接我九勢伏蟒槍再說……”

未待蕭恆有所反應,徐懷手中步槊便於錯步而進之際平端刺出。

徐懷這一刺是那樣的平平無奇,蕭恆以槍術自詡,即便內心再震驚,但自幼苦練的直覺反應,還是令他以最快的速度橫步抖槍,往如巨蟒吐信一般的槊刃反打過去,然而未等槍刃纏上,槊刃錯鋒再刺。

平平無奇的二段刺。

蕭恆手中長槍也如巨蟒纏動,甚至槍桿之中內蘊反擊崩刺之勁力,就等着徐懷朔刃有一絲停滯出現。

第二段攢刺去勢未盡,鋒寒槊刃瞬間分出三道寒光,快如流星往他胸口罩來。

這一刻蕭恆如目視深淵,汗毛炸立,身形暴起後挫以避鋒刃,但就在他落地欲錯身將手中長槍崩刺而出,再以刀勢化作長槍抽劈以斷徐懷後續註定會連綿不絕的狂刺之際,突然覺得手裡勁力俱失,長槍在手裡軟綿綿刺出無力。

蕭恆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奪命槊刃已經收回,但已在他的胸甲留下一個血洞,血涌如泉。

這世間真有人能將七段勁力蓄於步槊之中?

自己竟然都沒有看見槊刃第七下是如何刺中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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