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他們在地勢相對較低的木橋北側田地廝殺,只能專心致志將視野之內聚集的賊兵賊將殺散殺潰,令其無法形成包抄與反攻,也沒法像盧雄、王文衝、趙橫等人站在寨牆之上,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
戰場就在寨牆以北一千三四百步距離,王文衝、趙橫等人真切感受到楚山突騎有如五六十頭惡狼撲入羊羣般大開殺戒,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趙橫原初乃是殿前馬軍司的一員校尉,早年就對朝堂昏聵不滿,第一次汴梁守禦戰期間,看到朝中大臣爲卑躬屈膝乞降,不惜出賣浴血奮戰的守軍將卒,他憤而離開營伍,追隨王稟身側。
王稟病故之後,他又攜妻小與盧雄一起,護送王萱扶棺歸鄉。
趙橫到鄂州定居下來,寧可跟在王萱身邊伺候,也無意再入營伍,但他對統兵作戰之事,還頗爲自詡,平日閒暇時還會與盧雄切磋武技,討論行軍作戰之事。
眼前的一幕,卻令自詡頗知行軍作戰之事的趙橫,對自己產生深深的懷疑。
騎兵作戰,怎麼可以這麼打?
騎兵作戰,竟然可以這麼打?
楚山騎兵接敵前以縱列前行,之後變換成楔形陣,陣型最爲密集時,將卒膝蓋挨着膝蓋,所着乃是更爲精良、遮覆更爲全面的鎧甲、大多數手持長柄槍矛,大部分戰馬也披覆馬鎧。
即便楚山突騎突擊衝鋒的氣勢,比趙橫想象的強悍、強烈得多,但依舊是一支典型的具裝重甲騎。
具裝甲騎最常用的戰術,主要乃是依賴巨大的衝擊力、鑿穿作戰能力,給敵軍帶去摧毀性的打擊。
不過,具裝甲騎倘若在兵力上的劣勢太大,沒有足夠的披甲步卒或輕騎隨附作戰,在面對陣型整飭、佔據戰場縱深廣闊的的敵軍步卒陣列時,切割、穿透能力就會嚴重不足。
通常說來,近千賊軍放棄從東面封堵雙柳莊進出通道,都集結到雙柳莊北面嚴陣以待,此外還有一千六七百名賊軍,完好無損的在七八里外渡口集結,趙橫以爲這一小隊楚山援兵,怎麼都應該先進入雙柳莊跟他們會合再說。
趙橫沒想到楚山突騎在連續兩次強行突破賊軍攔截之後,依舊極其悍然的選擇對雙柳莊北面嚴陣以待的優勢賊軍,再一次發動突擊強襲。
趙橫更沒有想到,楚山突騎大膽突擊殺入敵陣之後,並沒有因爲人數上的巨大劣勢,而不敢繼續往縱深處切割賊陣。
趙橫沒有想到,楚山騎僅有這麼點人馬,除了使一半具裝甲騎持續鑿穿作戰、切割賊陣,還敢另外分出一半人馬棄用長柄槍矛,換用橫刀、弓弩等兵械,以輕騎戰術在賊陣之中,與賊卒混戰。
趙橫沒有想到,剛剛令他們深陷絕望之中的八九百賊軍,從頭到尾都沒能成功的組織起一次順暢的包抄以及反擊。
第一次汴梁守禦戰期間,徐懷曾潛入汴梁,趙橫當時在病入膏肓的王稟身邊就見過徐懷,當時楚山也已經聲名鵲起,徐懷身邊跟隨的也都是百戰精銳,但也遠沒有強到這等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看着賊軍整飭的陣列,就像一張繡滿魚鱗紋的巨大絹布,先是被一雙無形巨手貫穿性撕裂開,繼而像是被燎原大火吞沒,化作飛灰四處飛揚……
寨牆之上的所有人,都難以想象賊軍嚴陣以待,兵力又有十數倍、近二十倍的巨大優勢,就在眨眼間分崩離析。
熱血沸騰之餘,他們內心又產生極其強烈的不真實感:
眼前這一切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徐憚、蘇蕈各帶十數甲騎,沿着雙柳莊北側溝渠,射殺散潰賊衆。
徐懷勒馬停在雙柳莊北面的木橋之上,眉頭微微蹙着,看渡口方向猶大股集結的賊衆。
“盧爺、萱小姐來了!”
牛二回頭看到寨門這時候纔打開來,他得意洋洋的朝盧雄、王萱走過去,揮舞手裡被厚厚血漿浸裹的鐵鐗,炫耀的問道,
“牛二我剛纔殺敵的水平,盧爺都看在眼底,以爲如何?”
“你這憨貨,虐殺幾個菜寇而已,有什麼好值得炫耀的?”
徐懷伸手敲了牛二腦殼一下,給盧雄拱手施禮。
“難得如此爽利廝殺一回,真想飲幾罈好酒好生慶祝一下!”牛二叫道。
這些年來,楚山精銳始終頂在御虜第一線,交戰的敵軍即使是降附兵馬,也是堪稱雄一時的精兵強將。
千里奔襲太原、汝潁會戰,甚至都是能載入史冊大書特書的大捷,但由於楚山軍在這些戰事都承受了極大的傷亡,因此斬獲大捷,絕大多數將卒都很難擺脫沉重的心情。
而這一次,不僅是五六十突騎殺得十數倍、二三十倍於己的賊軍潰不成軍,而自身卻僅有幾人負有輕創,牛二他們就可以縱情享受勝利的喜悅。
虐菜怎麼了?
虐菜就是爽啊!
“我這次前往建鄴覲見陛下,途中想着過來祭拜王相,也幸虧途中沒有遇到什麼事情耽擱,要不然悔之晚矣!”徐懷頗爲感慨的跟盧雄說起及時趕到雙柳莊的緣故,見王萱身穿鎧甲,腰繫佩刀,明豔無方的美臉憑添諸多英氣,笑道,“你這是要效仿王相死守雙柳莊啊!”
“我哪裡能做到祖父那樣啊,你看我手心早就捏出汗來了!”王萱將嫩白的手心攤開徐懷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王文衝見過徐侯!”
王文衝率領雙柳莊一干子弟,上前來給徐懷行禮。
大越對地方權臣極其注意制衡之道,因此經略使、轉運使等地方大員,地位實際要比前朝封疆大吏差之甚遠;唯有制置使、宣撫使這種不常設、總攬地方軍政的官職,才能稱得上封疆大吏。
徐懷雖然沒有加授制置使、宣撫使等職銜,但作爲一方鎮帥,爵封靖勝侯,地位還是要在普通的經略使、轉運使之上。
更不要說,徐懷今日對雙柳莊千餘老少有救命之恩。
王文衝帶着衆人,執禮甚恭。
王稟爲官太過剛直,出任御史中丞等高位,不喜宗族子弟攀附,更不要說提攜王氏子弟了;也因此流貶唐州時,王稟身邊僅有盧雄相隨。
徐懷對王氏族人也不甚熟悉,只是客氣還禮。
這時候守在寨牆之上的莊丁趕來稟報,又有一隊人馬從漢川城方向往雙柳莊趕來。
盧雄感慨說道:“應是漢川縣令尹堯志帶着刀弓手趕來雙柳莊增援!”
漢川城裡就沒多少守軍,尹堯志按兵不動,坐看雙柳莊被賊軍屠滅,王番心裡再氣恨,除了給小鞋穿,明面上卻是不能責罰尹堯志等漢川官員見死不救。
不管怎麼說,漢川城怎麼都要比雙柳莊重要得多,漢川守軍也非王傢俬兵,尹堯志也非王傢俬吏。
尹堯志倘若不能死守漢川城,卻因爲輕舉妄動救援雙柳莊而使漢川城失守,反而會受嚴厲的懲處。
不過,徐懷在朝中哪怕令絕大多數的士臣厭恨、排斥,但尹堯志等人卻不敢袖手旁觀坐看徐懷在漢川境內發什麼意外。
否則的話,誰知道建繼帝暴怒之下,會不會將他們滿門抄斬了?
柳瓊兒、韓圭、姜燮等人在徐勝率勵鋒堂武裝護衛保護下,趕到漢川城下,縣令尹堯志權衡再三,還是集結兩百名刀弓手,會同勵鋒堂武卒,往雙柳莊增援過來。
不過,縣尉司武吏畏敵怯戰,出城磨磨蹭蹭就耽擱不少,待看到楚山突騎接連強襲殺潰攔截賊陣,才往雙柳莊急行趕來。
徐懷地位、身份在那裡擺着,率部先進入雙柳莊,僅留王文衝在木橋恭候尹堯志率援兵趕來。
卻是賊軍被殺寒了膽,收攏潰匪往渡口方向逃去,不要說奔襲漢川城了,甚至都不敢再在漢川城與雙柳莊之間滯留。
徐懷隨盧雄、王萱到王家老宅大堂坐下不久,王文衝以及徐勝等人,便陪同漢川縣令尹堯志等地方官員趕來。
“漢川縣令尹堯志見過徐侯!下官已遣使趕往江夏通稟,還請徐侯前往漢川坐鎮,以待援師趕到剿滅湖匪!”
尹堯志年逾五旬,作爲科舉出身的士臣,以往對楚山衆人同樣充滿偏見,但他站在城頭,親眼目睹楚山五十餘騎精銳在靖勝侯徐懷親自率領之下,殺得三千賊軍丟盔棄甲、聞風喪膽,內心深深震動。
他率點刀弓手往雙柳莊趕來,看到大道兩側軟爛的田地裡,俱是賊軍丟棄的屍體,大部分屍體還在汩汩淌血,與田隴溝渠之間的積水混亂,血腥一片,震驚之餘,猶是慶幸朝廷擁有這樣的神勇將卒,在危急關頭,解漢川城之危。
這時候站在徐懷面前,不敢有絲毫懈怠之意。
“我留在雙柳莊,諒賊軍不敢強攻過來,尹郎君也不用擔心賊軍敢從雙柳莊往攻漢川,但賊軍借汛季鄂州四野皆受水淹道路阻斷髮動突襲,所謀應該不單單是漢川,”徐懷不想去漢川城,跟尹堯志說道,“雖說一切可能是我杞人憂天,但爲防萬一,我已下令從楚山緊急調一千騎兵南下,並寫文函給文相公,從襄陽調左驍勝軍兩千精銳南下……”
“徐侯猜測賊軍所謀是江夏?”尹堯志震驚問道。
“現在所知太有限,可能是江夏,可能是嶽州,也可能是荊州,但賊軍絕不可能單爲漢川如此周詳密謀,”徐懷說道,“倘若不是本侯適逢其會,阻斷賊軍謀奪漢川的妄想,致使漢川城落入敵手,到時候所阻斷的是楚山、襄陽對江夏、嶽海的增援。不過,尹郎君也不用太擔心,賊軍縱橫湖蕩水澤之地,拿他們無可奈何,他們想攻城奪寨,還缺些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