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鬆澤這席話有如一塊石頭砸入平靜的湖水,頓時就掀起陣陣波瀾。
陳鬆澤這席話首先是針對淅川耆老、士紳所說,甚至連斥帶罵,他們臉色當然更加難看,第一念頭就認定陳鬆澤乃是胡說八道,但懾于徐懷的威勢,都強忍住內心的忿恨,不去理他。
淅川所面臨的局勢,制司當然有跟淅川縣官員有過詳細的分析,也恰是如此,制司纔打算在荊紫、西峽直接設立級別略高於縣尉司的都巡檢司,計劃建造多座軍砦,與淅川城組成京襄西部防線,然而餘漣、周鯉等地方官員卻並不認同,只是被動的跟着制司的命令行事。
此時聽陳鬆澤這番言論,他們也沒有什麼觸動,只是膽顫心驚的認定製置使要借陳鬆澤在淅川掀起什麼波瀾。
這一刻他們只是怕自己會牽涉其中。
史軫、徐武磧、韓圭等人此時卻毫不介懷陳鬆澤的狂態,頗爲欣賞的打量着他其貌不揚的外???????????????表。
徐懷、史軫等人高瞻遠矚,且有軍情司一整套的斥候刺探體系在運作,自然不難摸清楚赤扈人在這個冬季的戰略意圖與側重點。
相比較之下,當世民衆受限信息閉塞,即便是飽讀詩書文章的士子,也是罕有人能對全局有什麼清晰的認識。
赤扈南侵之前,朝廷兩次北征伐燕鑄下千古大錯,當時的主戰派不乏郭仲熊、董成、劉衍等將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陳鬆澤能有這番言論,可見是真不簡單。
當然了,陳鬆澤乃是董成的妻兄,這番見解有幾分乃是董成的因素,還有待觀察。
“我看諸老臉色皆有不佳,興許是身體真有不適,今日飲宴就到此爲止,無需強飲……”
徐懷見諸耆老、士紳還是一副不開竅的死爹模樣,他也實在沒有興致再跟他們虛與委蛇,也下令撤了酒宴,示意餘漣、周鯉等官員與耆老、士紳一併離開,不要再留在驛館礙眼了。
“使君真是好度量,還是給這些不識擡舉的混賬東西留了些顏面,”
待待衛撤出殘炙冷羹,換上新沏的信陽茶,陳鬆澤猶是一臉憤憤不平的說道,
“想當初使君坐鎮荊州,從汝蔡調集兵馬糧食,經南陽、襄陽以討湖寇,時日稍稍久了一些,鄉族士紳乃至州縣好些人說話都有些陰陽怪氣。而如今淅川都要大禍臨頭了,這些混帳傢伙卻渾然不覺,猶竊竊心念不義之私利,怨恨使君,可見豎子真不堪與謀也……”
徐懷哈哈一笑,說道:“現在州縣之事錯綜複雜,想想一點點理順,還是需要鄉族士紳配合,一時間不理解,制司還是需要多些耐心。”
徐懷白天車馬勞頓,夜裡還有公務要處理,董成、董異以及陳鬆澤也是稍坐片刻就請辭離開。
“這個陳鬆澤還真是不簡單啊,董異未必是學其父,說不定學的是他這個舅舅,”在董成等人離開後,韓圭忍不住感慨道,“可先着軍情司瞭解一番陳鬆澤的過往,給個差遣,看他除了嘴皮子厲害外,是不是真有幾分過人的手腕……”
“你們安排吧。”徐懷點頭允道。
陳鬆澤起初故作狂態訓斥耆老士紳,那番言論有可能是董成所授,但接下來所說的話涉及到制司的根本,則斷然非董成所想了。
建繼帝駕崩之後,徐懷誘捕鄭懷忠父子以及勸文橫嶽離開襄陽,並借招撫湖匪之事對荊襄地區形成實質性的控制,迫使朝廷做出讓步,同意設立半藩鎮化的京襄路。
這一點不僅令紹隆帝對制司猜忌深重,令士臣、縉紳對制司不假言辭,就連朱沆也特地令其子朱芝從華陵辭官迴歸建鄴,胡楷、錢擇瑞等一干故舊也從此斷了與徐懷的私下聯絡。
徐懷今日登門去見董成,起初是能看得出董成顧慮重重,寧願???????????????錯過重新入仕的機會,也不想跟楚山有太深的牽涉,卻是其子董異迫不及待接了徐懷的問話,董成才最終低頭。
雖說董成態度轉變也快,但中間也是有猶豫、掙扎的。
卻是陳鬆澤直接觸及到這個根本了。
說到底也是士紳及士臣羣體的短視以及長期以來的隔閡、戒備,爲避免日後掣肘使收復中原之事功潰一虧,最終促使徐懷下定決心實質性的控制整個京襄地區,促成楚山在面對強敵之際,不依賴於朝廷就擁有自力更生的能力與戰略縱深。
說到士紳與士臣羣體的短視,今日淅川縣士紳及官員的態度,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鄭懷忠、鄭聰父子率神武軍調往淮南之後,守禦商州以及通過洛水上游諸城寨牽制河洛敵軍的重任就交到顧繼遷手裡——其時顧繼遷率部據險守禦子午道以北有子午峪以及藍田等地,牽制進入渭水沿岸的敵軍,藍田又是南下商州的門戶,防區的調整是合理的。
然而這次赤扈騎兵主力再度南下,會同在川峽、河淮等地紮根下來的降附兵馬,實力得到進一步的增強,從種種跡象都能判斷,赤扈人未必會急於對淮南、汝蔡發動大規模的攻勢,但一定會集結精銳兵馬大舉先強攻西秦、東川在秦嶺北部的軍事據點,確保他們在川陝的形勢徹底完備起來。
顧繼遷所部東川路兵馬,在秦嶺東段以北鄂縣、藍田所佔據的幾個軍事據點,直接威脅到赤扈人對京兆府(長安、咸陽等地)的控制,是赤扈人這個冬季必取之地。
一旦東川兵馬在秦嶺北麓的幾個軍事據點失守,商州與東川路的聯繫就會被切斷。
顧繼遷一直拖到今年秋季,纔想着組織民夫進入商州西南的鶻嶺山一帶,想着開闢金州與商州之間的棧道,但時間上已經有些遲,至少今年冬季不要指望能成。
一方面顧繼遷並不願意將商州以及武關移交給京襄防守,同時京襄此時也沒有能力多接手一條防線,徐懷就需要考慮東川路在鄂縣、藍田的軍事據點相繼失守、鶻嶺棧道一時半會又無法打通,東川路在商州的駐軍會不會堅守下去,還是說選擇從淅川借道撤回金州(東川路制司所在)。
倘若是後者,淅川以西就會直接與佔領商州的敵軍接壤。
徐懷這次直接在荊紫、西峽設立都巡檢司,而非次一級的巡檢司,就是搶在敵軍正式發動冬季攻勢之前,在南陽以西設立一道防線。
這條防線有兩處最爲主要的隘道,一是丹江河谷,一是重陽河谷,荊紫寨與西峽塞扼守其間,大越立朝以來就設立巡檢司以扼山嶺要衝,防禦私販山寇,淅川城則位於淅水下游的平川之上。
就整體來說,三座城寨面對有可能蜂擁而來的敵軍主力,是遠遠不夠的。
這個冬季,制司計劃???????????????將東洲寨較爲精銳的三萬軍民遷往淅川安置,其中青壯男丁逾萬,一方面圍繞荊紫、西峽以及淅川城建築二十座屯寨,加密丹江及重陽河谷的防塞密度,一方面確保在敵軍入侵時,能很快從屯兵組織足夠的人手參與城寨的防守、反擊。
然而一方面建造屯寨需要佔用大量的田地,一方面三萬軍民安置下來,需要十五到二十萬畝的田地進行屯墾,才能紮下根來。
這些都需要對淅川等地私佔田畝進行徹底的清查,然而進行適當的耕地置換。
除了劉武恭得徐懷授意,到淅川出任縣尉,掌握縣兵外,制司在給淅川縣的函文之中也多次強調其中的利害關係,但餘漣、周鯉等官員卻不認同,暗中議論制司不過是假借強敵的名義,將精銳兵馬從汝蔡申三州部署到腹地來,加強對地方控制的同時,還籍此趁機強化與東川路的地域界線。
餘漣、周鯉等人在清田、鄉兵操練以及遷民建寨等事上有意懈怠,不肯配合,甚至坐視地方士紳暗中搞事。
徐懷這次親自趕到淅川視察荊紫、西峽兩都巡檢司的建設情況,主要還是想敲打一下餘鏈、周鯉等人。
在這一點,陳鬆澤的認知是很難得的。
史軫見徐懷對陳鬆澤也頗爲滿意,建議道:“陳鬆澤願意爲使君效犬馬之勞,我看淅川好些有疑點的案子,可以翻出來查上一查?”
藍田、商州不守,淅川就要直接面對蜂擁而至的敵軍,史軫擔心簡單的震懾未必管用,利害糾纏之下,鄉族士紳都未必沒有通敵的可能,他還是主張對淅川進行徹底的清洗。
現在正好有陳鬆澤這把刀主動遞上來,正好也可以試試這把刀鋒不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