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三個人一起用的。明曲與邵煜白捱得頗近,時不時便夾些菜給他。邵煜白一面說着“不要”,一面又皺着眉把東西吃了個精光,琳琅看得都掩脣偷笑了起來。
莫非這個傲嬌彆扭的邵二爺是被明曲郡主給定下了?
然而看見她的笑容,邵煜白的目光卻幾乎能射出冷箭。
“今夜你就住在郡主這。”
“是,二爺。”琳琅雖記着自己的東西在他手裡的事,但這人能幫她免一夜的跪,她也就先不揪着這件事不放了。
於是行過禮數,便跟着下人往住處走去。
邵煜白則與明曲一起站在院兒裡吹起了夜風,手裡還提着他的木箱子。
明曲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箱子,此時終於可以好奇的問:“邵將軍,那裡面是什麼?”
“故人之物,行醫者的小物件而已。”邵煜白道。
明曲美眸一轉,問道:“莫非是蘇太醫留下的?那不是對世子妃很重要?”
邵煜白輕笑了一聲。
“誰知道呢。”
說着重要的、永遠不會忘的都給忘了。他沒把這東西找回來時,她不還是在照常的過日子。
思及此處,他的眼中多出了一抹厭嫌神色。
當初真是錯看了她。
“那……”明曲的餘光瞥向他:“我還需要繼續服藥嗎?”
邵煜白搖頭:“不用了,她現在怕是心如明鏡。只是在裝相而已。”
收回餘光,明曲低低一笑:“將軍倒是瞭解世子妃。”
邵煜白不爲所動:“這次多謝你捨身幫忙,往後若有什麼需求,儘管提。”
明曲羞澀垂眸:“將軍客氣什麼,此事本來也與明家有關,我們始終都在互幫互助不是?”
沒有回答,邵煜白只道:“那我先走一步。明早入相會來接人。”
“好。那將軍……煜白你多保重。”明曲鼓着勇氣叫出了他的名字。
邵煜白沒什麼表情的點了一下頭:“走了。”
隨後,明曲由丫鬟陪着將整個院落都繞了一圈,唯獨在琳琅窗外不遠處,看着那仍然通明的燭火,面上多了一絲豔羨。
丫鬟見狀,都有些心疼,勸道:“小姐,您等了邵將軍這麼多年,他總會看清您的心思。”
明曲搖了搖頭:“他一直知道的,只是還不想接受我罷了。”
丫鬟微微睜大了眼睛,捂着嘴低聲問:“將軍他……不會是喜歡世子妃吧?可那是他侄兒的妻子啊……”
“你不要亂說。”收回目光,明曲微微惱怒怒的道,“我只是羨慕她能住進譽王府,每日與煜白生活在一個宅子裡。”
再者,他的性子,她再瞭解不過。只要事情告一段落,他總會她接受的……
說罷,她緊掐着自己的手,深呼吸道:“且先好生招待着世子妃。改日你隨我去廟裡一趟,求幅送子觀音像送到譽王府去。世子也不容易,希望他能早些有個子嗣接下長房的基業吧。”
“……是”丫鬟瞥了琳琅居住的地方一眼,輕聲應下。
這一夜,琳琅卻沒睡好。
一直想着邵煜白這個人,和他說的話辦的事,想來想去,天都亮了。
倒是用完早膳,得知是邵煜白的護衛入相來接她時,琳琅鬆了口氣。
剛鑽進馬車,就發現裡頭放着那個她無比熟悉的盒子。正待琳琅想要詢問,入相直接開口了:“主子說,這東西到底是世子妃的。還該物歸原主纔是。”
入相長得與出將眉眼間有幾分相似,卻比出將看起來要嚴肅許多。琳琅恐防這人再把東西搶回去,將手擱在箱子上問:“二爺有沒有讓你帶別的話?”
入相點頭:“二爺還說,明曲郡主實則沒什麼大礙,不過是用了藥物,想測一測您的手藝。但看出您是真的不願屈從,他看在蘇太醫的面子上,不想爲難您。以後您還是好生照顧世子吧。”
“藥物……”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一圈,琳琅心下嘆氣,面上卻微笑,“勞煩你來接我一趟。”
入相規矩的拱手:“是屬下分內之事。”
說來也怪,琳琅熬了一夜都沒想好的事情,在坐上馬車經過大街小巷間,忽然就想通了。
邵齊雖比邵煜白容易駕馭,但到底,她不是什麼神醫,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悄然將他醫治好。
想要活命,光是苟且着遠遠不夠。
她得找一棵更適宜乘涼的大樹!
此時,丞相府的廂房裡,出將正要向剛回來的邵煜白彙報情況:“主子,世子妃的情況,屬下已經調查到了一些,還引出了當年蘇太醫事情的詳細。”
“挑着我想聽的說。”邵煜白揉着太陽穴道。
出將點點頭,觀察着主子的神色,總覺得他是什麼都想聽,乾脆就一條一條的說了出來。
“屬下打聽到,世子妃從小雖體弱多病,但勝在冰雪聰明,對醫術一行尤其精通。外面全傳,她會接了蘇太醫的衣鉢,成爲千齊難得的一代女醫……”
出將看見自家主子皺起了眉,聲音戛然一頓。
邵煜白卻和隨便皺着玩玩似的,擺了擺手:“繼續說。”
“是。”出將面不改色,“由於千齊一直匱乏女醫,世子妃在年幼時便格外受歡迎,經常會去替一些簪纓世家的千金閨秀們看病。但是在世子妃八歲的那一年,曾有一年多的時間隨着蘇太醫去往了北暨城。回來之後,蘇太醫不幸誤診,醫死了當年宮裡的其中一位皇后人選。陛下念蘇太醫功勞頗多,才免他一死,蘇太醫自此便辭去了職務,外出雲遊四海……”
“也是從那時起,世子妃便不替任何人看病了。李丞相強拉着她去給人看,她便嚇得畏縮大哭,很傷李家顏面。李丞相以爲世子妃是被蘇太醫的事情嚇到了,便容忍了一陣子……哪想到世子妃就真的擱下了醫術天賦,再沒撿起來過。”
“後面,主母蘇氏少了孃家撐腰,李丞相就把一直默默養着的外室、連着外室的兒女一起接了回來。蘇氏自然不願,又鬧騰了一陣子,把身體鬧壞了才發現自己懷了四少爺。”
“四少爺因爲這事,生下來身子一直也不好。李丞相氣極,下令將蘇氏逐出了主院,又把對世子妃的待遇減少了一半。從那時起,外頭來的孫氏和李二小姐便受盡了寵愛。蘇氏生下來的兒子,也交給了孫氏撫養。”
說到這,出將都忍不住唏噓:“在外人看來,李丞相對蘇氏母女已經仁至義盡了,且他們所看到的外表是,每次出門,二小姐都會對世子妃格外照顧,世子妃卻一直甩臉色不領情。故意穿一些普通的衣物來羞辱丞相府和諷刺李家人。哪知道……其實在府裡,世子妃當年和蘇氏過的那才叫一個慘呢……吃不飽,穿不暖,住在漏雨的偏院,蘇氏重病都沒有藥吃。”
聽到這,連邵煜白的眼前都浮現了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他藉着身上有傷,去醫館暗查了當年輔助蘇太醫行醫的一位老大夫,正好,見到了去求藥的李琳琅。
他分明看得出她過的一點也不好。
可心裡頭,就是在覺得,她這般會保全自己,怎麼可能過得不好?
“所以,”邵煜白再次開口,嗓音竟有些沙啞,“她便想了辦法,報復李二小姐,嫁到了譽王府?”
出將道:“府內都是這麼傳的。府外的人,知情的也是這麼認爲的,現在外面很多人都在非議世子妃。”
話說出口,心情忽然沉重。
尤其聽了之前那些傳聞,他總覺得世子妃很可憐,不像是貪慕富貴截人姻緣的人。
可是沒有證據,他沒法世子妃說話。
只能道:“餘下的,入相那邊似乎還有兩條消息,待他回來再向主子稟報。”
明王府與相府相聚不算太遠,走筆直的大道幾乎就是一條線。路上琳琅將事情想通後,睏意就涌了上來。直到馬車停下,纔將將睜眼。
“世子妃,到相府了。”入相的聲音響起。
琳琅從夢中驚醒,眼皮子依舊發沉。抹了一把臉,強打着精神下了馬車。
今日的門衛倒是沒那麼囂張了,見到她,一個兩個都沒了不屑一顧的神情。
滿春早就在門內候着,見到她來了,臉上重現了笑模樣:“主子,您洗漱過了嗎?早膳用了嗎?”
“嗯,你打盆涼水送到如意苑,我先過去。”
自打蘇碧琴再不受寵愛,琳琅就和孃親住在一了一個院子。想到昨天讓她那麼情緒大起大落,琳琅到底是有些擔心的。
果然到了孃親的房裡,就見到蘇碧琴臥在牀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雖見怪不怪,卻還是會心疼。琳琅走過去道:“娘,女兒回來了。”
“琅兒?”蘇碧琴身子動了動,想要回身,可轉瞬又氣的擰了回去,背對着琳琅,“你還知道回來!”
“娘,女兒又不是偷偷跑出去的,爲什麼不回來?我不回來,娘怎麼辦?”
琳琅撒着嬌把小手搭在了蘇碧琴身上,打量了一會兒,悄悄抓住了蘇碧琴腰間的癢癢肉上。
“嘿!哎!你這小混蛋,什麼時候了你還鬧!”蘇碧琴被抓的忍不住想笑,終於從牀上爬了起來,又笑又怒的看着琳琅,“放手!快放手!”
琳琅抿着脣笑,收回了手。
蘇碧琴見着她的模樣,眼眶的紅還沒褪下去,就又多了許多晶瑩。
再伸出手,卻只是輕輕落在了琳琅的臉頰上。
“還疼嗎?”
琳琅搖頭:“不疼了。”
微微嘆了口氣,蘇碧琴把她攬進了懷裡:“既然已經是世子的人,就在譽王府裡好好兒過吧,可別再惹事了,有好吃的就多吃點……你看你還是這麼幹瘦乾瘦的。”
琳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被孃親抱着,雖然蘇碧琴不能完全算作她的生身之母,但這懷抱還是讓她覺得眷戀。
“娘不知道,有一種瘦,叫做孃親覺得我瘦。”聲音說出口,竟帶了些哭腔,琳琅回抱着蘇碧琴道,“可是娘卻是真的瘦了好多,這些年琳琅讓娘受苦了。”
蘇碧琴苦笑:“你這孩子……分明是娘和你舅舅不爭氣,才苦了你!”
哪知聽見這句話,琳琅已經許久沒有真正流出的眼淚頃刻撲簌簌的落了下去。
悄然擡起手背抹了抹臉頰,琳琅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的道:“娘,咱們不說這些了好不好?”
知道她不願意聽到舅舅半點不是,蘇碧琴拍了拍琳琅的背:“好。”
蘇碧琴一直知道女兒是很有主見的。只是她自小和舅舅走得近,脾氣也與蘇子和相似,太隱忍。
哪個當孃的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呢?其實她心裡頭,隱約也有數,覺得琳琅不會做出那樣的錯事。
但如今她縱是有心,也無力迴天……
只能柔聲的道:“琅兒,昨兒個你爹找娘來說,之前他對咱娘倆的懲罰重了些,現在想要補償一番。眼下靖臨到了入學的年紀,便算不得小孩子了,孃的身子也有了起色,往後靖臨便可以回來被娘帶着了。”
“真的!?”琳琅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雖然隨後心底又漫上擔憂,但她還是替孃親高興的。
親生的兒子,被妾室帶了幾年,終於能回到自己身邊也好。只是靖臨的脾氣……
“娘,爹這麼說,是有什麼要求嗎?”琳琅問。
蘇碧琴搖了搖頭:“你爹只說,讓你好好對待世子。就算不能爲李家爭光,也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
說是這麼說,可中心思想無疑還是要她別忘了顧及孃家。
這時滿春端了水盆來給琳琅洗漱。琳琅剛擦完臉,發現滿春竟又端來了一個托盤,上面放着嶄新的衣裳和頭面首飾。
“這是世子託奴婢給您送來的。替換昨日髒掉了的衣裳。”滿春笑盈盈的道。
這張臉兒果然還是笑起來最討喜。琳琅撥了撥托盤裡的東西,揶揄的問:“怎麼,不生我的氣了?”
滿春縮了縮脖子:“奴婢不敢了。”
以前的不敢,是滿臉喪氣。現在的不敢,卻還要吐舌頭調皮。
琳琅好氣又好笑的拿指頭戳了一下她的額頭,轉身去屏風後面更衣。
“奴婢伺候您!”滿春跟了上去。
蘇碧琴站在屏風前頭,雖是嘆了一聲,卻帶着欣慰的意味:“琅兒嫁到譽王府也好,世子此人雖看似不成事,卻還知道體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