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點了菜,我們對坐着吃。好像真的兄妹,打發日常的便餐。申灩的目光,在我臉上溜來溜去。她很興奮,卻又表達不出什麼來。只是看我,笑,目光裡層層甜意往外涌。
五年過去,她二十歲。我二十五歲。我們正是甜蜜的年齡。但我知道,她高中才畢業。還要上大學。她的路很長。
哥哥,你怎麼光顧着吃呢?申灩嘟着嘴問我。她忘了她自己,不也只吃不說嗎?
小灩,你這次,考了什麼大學?我終於想起一個話題。
華東醫大。
哇,也想當醫生?
是的,我要向哥哥學習。
別說……向我學習。我的臉有點熱了。
這是真的。小灩說。臉色很認真:我就喜歡像哥哥那樣,當一個給人解痛的醫生。我將來畢業,來給哥哥當助手吧。
我大笑,差點噴了飯。一個醫大畢業的高材生,會到這種小診所要飯。小灩聽我這樣笑,埋怨哥哥不相信。是的,我不能相信。不過,既然妹妹說是真,那我就當真來聽。
好的好的。妹妹要來,哥哥還能不歡迎嗎?
那好,哥哥,咱們訂個君子協定。你等我四年,等我畢業吧。
好的好的。
這四年,還得有一項,你要答應我。
好的好的……
你,可不能跟別人……結婚。
我望着她,愣了。
我回到診所時,紀梅,正在裡面等着我。坐在輪椅上,她的臉色很安靜。朋友走了嗎?她問我。微笑着。
紀梅,永遠是微笑的紀梅。
紀梅的長相,典型的圓臉。頰上一顆笑靨,賺足多少人的憐愛。自從她病殘,有過一段陰霾,然而很快,又是一片陽光燦爛。每天中午,當她駕着輪椅給我送飯,衆目睽睽的街頭,也是這樣微笑着,使得別人,感覺不到陽光下的陰影。
從她的家,到我主持的診所,有兩里路。每天,她堅持,給我送飯。其實家,只有她一個人。
叫她別送。叫她就陪在診所。她不答應。說她要在家看書,寫文章,然後,做飯,給我送。讓我吃她做的飯,是她的責任。
紀梅問我:怎麼不喝酒呀。因爲,她聞不到我身上有酒味。我笑了,告訴她,來的客,是女孩。
女孩?
對。
什麼樣的女孩?
她像是,隨意地,漫不經心地。然而,我還是發現,她的眉頭,跳動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狐疑的陰雲。
簡單介紹一下申灩的情況。她聽完,哦了一下。那聲哦,意味深長。
我有點不安。紀梅,什麼時候,有點敏感的樣子了。
桌上,放着一個精緻的藍子。裡面有兩個飯盒,閃着溫暖的銀光。我問紀梅,怎麼還是給我送了飯。紀梅笑笑:每天給你送,習慣了。一天不送過來,就好像,你要餓着。
打開飯盒,是清蒸餃子。我已經吃飽了,但我還是坐下來,吃。
一邊吃着,一邊想,也許,我真的不該,請申灩吃飯?
我沒有告訴紀梅,申灩的“君子協定”。我想我要是說了,可能她會大笑,但也可能,她會多慮。
一年前,師傅臨終時候,他把診所託付給了我。但診所的產權,是在紀梅手裡。紀梅也懂點醫,偶爾,她在這裡陪着我。但她更喜歡寫東西。她寫的東西,風花雪月,像林黛玉。我看過,就知道,她是個有兩種情緒的人。她很少憂鬱,總是滿臉鮮花爛漫。但她的內心,自有天地。
假如——我是說假如,申灩讀完大學,真的來診所工作,紀梅,她接納,還是排斥。
當然,也許是種無聊的假設。四年以後的申灩,不一定是現在的申灩。
我們的日子依舊。
紀梅總是給我送飯。
夜晚,關上診所的門,我去紀梅家。她的家,也是我的家。夜晚的我,成了紀梅的保姆。我給她打水,替她洗腳。她的腳在兩年前麻木了,可她還是喜歡,我捧着她的腳。最後,我會抱着她,放在她牀上。
我不知道是什麼關係。紀梅也不說。我們都不說。也許是不敢說。也許,不好說。
我扳着指頭:四年過去,我二十九歲。我的婚姻呢?
想起婚姻,我就看看紀梅。紀梅笑問:看我做什麼呀?紀梅不是不漂亮。然而紀梅是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我不敢問紀梅,你的心裡,怎麼看待婚姻。
兩年過去。申灩來了。
暑假。她對我說:哥哥,我來實習了。
我慌了手腳。然而她已經進來了。抖開一個小包袱,裡面竟是白大褂。聰明的女孩,考慮周全。知道我這裡,沒有多餘的醫裝。
不用我吩咐,申灩叫過患者,望聞切診,大模大樣。她說,你是外熱內熾,陰虛陽盛,脾溼氣滯……
我聽着,很驚訝。我沒有上過醫大,卻原來,醫大可以用兩年,讓一個丫頭變成天才。那麼四年以後,申灩的能力,可以預見。
快到中午,我的心開始不安。是打電話給紀梅,叫她送兩份飯過來,還是不打電話,任她按平常送一份?我關心的,是她看到申灩的一霎間,什麼表情。
紀梅還是來了。看到申灩,微笑凍在臉上。
反應快的是申灩,迎上去,幫她推車。姐姐來了。申灩對我喊。多麼機靈的申灩,明着是提醒我,實際已經給紀梅定位:你是我的姐姐。
哦,你就是申灩吧。紀梅反應過來。微笑重新展開。
是呀是呀。我叫申灩。姐姐聽哥哥說起過了吧?
嗯,說起過了。我說吧,怎麼多出一個醫生,還嚇我一跳。紀梅沉穩地笑着,轉過頭埋怨我:怎麼不早告我一聲,你看,只有一個人的飯。
申灩搶過藍子,格格直笑:沒關係,一個人飯,我和哥哥,分着吃。
我是無意中一瞥,瞥到紀梅的眉頭,略略一皺的。我想給申灩使眼色,然而這個丫頭,已經打開飯盒,拿着兩個小碗,開始分飯。
吃着飯,我心神不寧。我驚訝地發現,紀梅和申灩說着話。她們的樣子,使你完全可以相信是投機。我細細研究紀梅的眼神,還是看出來,那裡面,有冷峻。就像一道風,掠過水麪,速度很快,轉瞬即逝。
紀梅要走,申灩要在背後推着陪她。紀梅拒絕了。說:你還是,在這裡吧。沒事,也可以多多陪着哥哥,說說話。
申灩高興地點頭。
只有我明白,紀梅的背影,與平時有了不同。如果沒有猜錯,這個時候趕上去,也許,會看到她眼中的淚。
輪椅一直向前,紀梅沒有回頭。
申灩癡癡望着。半天回過頭:哥哥,她,怎麼成這樣的?
我嘆一口氣。紀梅的病因,至今還找不到。我們只是,看到了結果,她的下肢已經麻木。
申灩若有所思:哥哥,我們要想辦法,把姐姐的病治好。
小灩哪裡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治好紀梅。可是我能力有限。連大醫院的專家,也表示過愛莫能助。申灩看出我的憂傷,拉拉我的手:哥哥,你不要灰心。我們一起來努力吧。有些病,不一定只有專家能治。我以後,多在這方面下功夫。
申灩有這種念頭,讓人感動。可是我知道,這是一個醫大兩年級生的一廂情願。等真的成了醫生,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奇怪的病。這些病,無藥可醫。
從第二天開始,紀梅送來兩份飯。紀梅臉上,還是微笑。看申灩搶過藍子,急吼吼打開蓋,狼吞虎嚥。有時她嗔怪地罵一句,真是個餓死鬼。申灩聽了,嘻嘻直笑,說姐姐做的飯菜,美味無比,難怪哥哥這麼胖。其實我不胖。知道她在拍馬屁。大家一笑,氣氛融洽,簡直就是一家人。
沒患者的時候,申灩跟我討論紀梅的病情。看我態度敷衍,她就生氣,責怪我不用心。可是,她哪裡知道,紀梅對此,也是反應平平。當我告訴紀梅,申灩有此意思時,她只是微微一笑,沒作評論。肯定,紀梅把申灩的意思,當成玩耍。
申灩卻以爲,我在蔑視她。她說,就要下這個苦功,一定把姐姐的腿治好。
每天有空,申灩就埋頭看她的醫書。陽光從窗外照進,披她一身,在我眼裡,這個妹妹,像尊大理石浮雕,別有韻味。
那天,申灩把紀梅得罪了。
申灩要看紀梅的腿。紀梅說,傻妹妹,你隔着褲子看,不就得了。
申灩卻買了一條裙子,交給我,叮囑說,明天,讓姐姐換上裙子來送飯。
那個夜晚,我拿出裙子。紀梅一把奪了過來,扔在地板上。然後捂着臉,哭了起來。她爲什麼要我穿裙子。爲什麼。紀梅一邊哭一邊嚷。
紀梅的眼淚是刀子,滴滴紮在我心尖。我拿毛巾給她抹淚,被她一把推開。
爲什麼,你總是聽她的。就算她要捉弄我,你也這麼慣着她。
我愣了。看來,紀梅的心裡有成見。紀梅,你千萬別這樣想。申灩是個好女孩……
是啊,你當然喜歡這樣的女孩。她那麼漂亮,活蹦亂跳,又會笑又會叫,叫你哥哥,你六脈調和,賽過乘飛機!
我越來越緊張惶惑。我所認識的紀梅,什麼時候,有過這樣失態的表現。就是她得病以後,懷疑自己終將與輪椅相伴,也不曾這樣衝動。
紀梅,你到底怎麼啦?
我扳過紀梅的肩膀。紀梅淚水肆橫地望着我。我以爲,她會撲進我的懷裡。可是,她還是,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