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他又來了,問我這種煙味道好不好。我們談論着煙,說說笑笑,十分投機。他臨走時像想起什麼,從兜裡摸出一隻煙票,叫我有空自己去某某店拿幾包抽抽……
煙票,只是一隻煙票而已。我當時根本沒想那麼多。我是個煙鬼,嗜煙如命,一想對方是好友,他贈我幾包煙抽,也只是朋友之間的人情來往而已。
又過了幾天,他又給我遞上一隻煙票。我不由得問:“你哪來這麼多煙票?”他不以爲然地說:“當然是人家送的。現在這個社會,抽幾包煙算得了什麼。”我們又談起了這個話題,幾乎有了共同語言,那就是抽人家幾包煙,真的算不了什麼。但我哪裡知道,這正是他的公關手段,他的第一步成功了,因爲他要的,就是我這句話……
就這樣,沒過多久,有人跟着他來見我了,臨走時遞上來煙票若干。這個人走了,那個人又來了。人們好像都心知肚明,我喜歡抽菸,送上一隻或幾隻煙票,我是不會拒絕的。因爲煙票畢竟不是現鈔,只是抽上幾包煙,就跟社會上最普通的飯局毫無兩樣,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我自認爲到這裡,我並沒有突破自己的底線。但有一天,當我父親發現這一情況後,一陣憂慮霎時掠過他的臉。父親顯得很沉靜,並沒有立刻發表意見。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突然提出,要我陪他去郊外一趟,看看風光,並特別強調,要每人一輛自行車騎着去。我只好遵命,踩着自行車陪他上了路。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十分輕鬆。忽然,父親指着前面一段路說:“咱們做個試驗,從這兒開始,腳不用力,看能滑到哪裡才停。”我望着前面的路,覺得好笑,這段路平平的,又不是下坡,能滑多遠呢。我以爲父親只是好玩,就跟他一樣,停止腳踩,任自行車藉着慣性,向前滑動。我本以爲滑不了幾米就會停車,但自行車竟然滑得很順暢,一直滑出去幾十米,才漸漸地慢下來。但突然,父親剎住了車,對我說:“這段路挺有意思,咱們再踩回去吧。”
兩輛自行車都掉轉頭,向來路踩去。這時我感覺到,腳下明顯有些吃力。等踩到剛纔開始滑行的地方,父親停了下來。他跳下車,歪着頭問我:“你覺得,剛纔過去,現在回來,哪一方面省力,哪一方面吃力?”我忙說:“當然是剛纔過去省力,現在回過來吃力。”“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父親又問。我想了想說:“剛纔過去時,風在背後,是有推力的,我們是藉着風勢向前,所以省力。現在回過來正好相反,是頂着風,所以就吃力了。”
這時父親指着我們剛駛過的路,要我好好觀察一下,這段路面到底是什麼形態。我看了看說,這段路面很平坦,就是一段平路。父親搖了搖頭說:“你看錯了,實際上,這段路不是平的,而是一段斜坡,只不過,斜得不很厲害,一般人都以爲,這只是一段平路。”說到這裡,父親嘆了一口氣,對着這段路自言自語起來:“我們有些人呢,做事就好像踩自行車,遇上這段路,總覺得路是平平的,踩起來很輕鬆,根本不知道,這段路其實並不平緩,而是有坡的,再加上背後有風推着,他會不自覺地越踩越快。但如果你的自行車沒有剎車,或者剎車壞掉了,這樣踩下去,結果會是怎樣?……”
父親好像只是隨意地發着感慨,但那番話進入我的耳中,令我不由全身一震。我猛地醒過神來,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原來他今天要我陪他騎自行車,根本不是爲了賞玩風光,而是別有用心,要借這段坡路,給我敲一次警鐘。頓時,我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這時父親轉過身來,輕聲地問我:“這一陣來,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煙票?你有沒有算過,這些煙值多少錢了?你知不知道,受賄多少就犯法了?”
父親的話,句句擊中我的心。我一時汗流滿面。要按父親的說法,我收受的煙票,已經有幾千塊了,快夠得上受賄罪了。可是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計算過呀。而最要緊的是,如果不是父親這時來驚醒我,開導我,我還會繼續收下去的。正如父親所說的這段路,看上去很平坦,我在上面踩車,根本沒想過要捏剎車。可是這段路實際上是有坡的,會讓我越滑越快,越滑越遠,最後肯定要在遠處摔倒,或者掉下懸崖。
“爸爸,我明白了,是我錯了。”我紅着臉,向父親檢討起來。父親見我醒悟過來,高興地露出了笑容。他要我回去以後,把那些接受的煙票錢全算好,悉數退回給人家。同時告誡我,以後人家請你吃飯,能不去的儘量不去。許多大麻煩,往往就是從小事情上開頭的。因爲吃吃喝喝的後面,往往蘊藏着巨大的功利計算。
我們其實都知道這幾句話: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溫水煮青蛙。可是我們往往會忽略這一點。我們常常易犯的錯誤,就是過於相信自己的判斷力,總以爲前面的路很平,沒有足夠的風險存在。一旦等風險真的來到,就是我們付出代價之時,則已經剎車不及,悔之晚矣。
“好了,這就是踩自行車的啓示,現在講完了。”我對榕榕說道,“你聽了覺得有啓發嗎?”
榕榕卻苦笑笑說:“我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不知道騎自行車是什麼滋味。”
額,這句話算把我傷着了,我差點一把抱住她,跟她一起哭起來。
我居然忘了她們是七八歲就被攫來的,那個年歲還沒能學會騎車呢,就算城裡人,不過十歲是沒有家長允許孩子學車的,頂多是騎過兒童車。
我暗恨自己選了個爛題材,急忙岔開話題說道:“那就另說一個,好不好?”
“好啊,你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她又強調着。
她也只能這麼說,因爲我們距張忌陽不遠,說不定他正在聽我們的交談呢。我不能因爲已經取得他信任就沾沾自喜,一不小心因得意忘形而露出原形來。
“好吧,那就說個記掉冤家吧。”我說道。
“什麼忘掉冤家?忘掉哪個冤家?”
“這是題目嘛。”
“哦,是題目……那你說下去吧。”
我講了起來——
幾年前,我失業了。從一個安定的崗位上掉下來,成了無業遊民。儘管我總是安慰家人,不要着急,我總會找到下一份工作的,可其實心中根本沒底。有一天,我從一家公司的門口過,看到了一張招工啓示,上面明確寫着招一名勤雜工。
回到家,我把我的打算說給妻子聽,就是去這家公司應聘這個勤雜工。妻子聽了,不相信她的耳朵,這不僅是因爲我在以前的企業裡是堂堂銷售科長,更緣於這家公司的經理,是我的冤家對頭。由於一種特殊原因,我跟這個人結下了私冤,雙方見面唯恐避之不及,我怎麼會去他那裡應聘呢?
妻子以爲我是開玩笑。然而第二天,我穿戴整齊,大大咧咧地走進了這家公司。按照程序,我先到了人事科,接受初步篩選。結果來的十個應聘者中,選出兩個人進入最後的角逐,其中就有我。最後的面試是到經理面前去的,決定我和另一個人誰留用,就是經理的權力。我第一個進了經理辦公室。我一眼看到,我的冤家對頭坐在寬大的經理桌後,一雙沉靜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我。突然,他全身像是一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很顯然他認出了我。我搶先說:“你好於經理,我是來應聘的。請多關照。”隨即臉上推出禮貌的笑容。
他先是怔怔地望着我,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好一會才問:“你……你說是來應聘的?”“是的。”“應聘什麼?”“勤雜工。”“勤雜工?你?”他的眼睛從我的頭髮一直掃到鞋子。突然臉色一沉,大聲地說道:“你該不是走錯門了吧,不知道這個辦公室裡坐着誰吧?”
他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我沒有再笑,也沒有立即表白,只是靜靜地站着,目光儘量柔和地望着他。他卻站起來,推開門,手向外一指:“你馬上給我走,不要再站在我面前了。”
辦公室裡的空氣一下子很緊張。我微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但我並沒有就此離開,還是轉過身來,平靜地說:“我肯定是馬上會走的。但於經理,希望我能問一個問題。”他不耐煩地瞪着我:“什麼問題?”“你們公司外面貼着的招工啓示,是不是有效?”“當然有效。”“那麼我就是看了廣告纔來應聘的。你們公司的啓示上,明確寫着,向社會公開招聘一名勤雜工,年齡在40歲以下,男女皆可,只要身體健康能吃苦耐勞者,都能應聘。我覺得我也是夠得上應聘條件的,所以就來了。”
他先是愣了愣,然後生氣地一揮手:“我當然是公開招聘的,但我告訴你,我招誰,也不會招你。”“爲什麼?”“爲什麼,這還用我說嗎?”“我明白了。當然,用不用我,是你的權力。但是來不來,是我的誠意。我已經來過了,如果我的應聘讓你覺得生氣,我在這裡向你道歉。不過有一點要說明,我是真心誠意來應聘的。我是作爲一名社會失業人員,前來一家正規公司應聘的。希望於經理能理解我的行爲,是正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