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既明覲見皇帝的時候,皇帝正在瀏覽一封西北傳來的密信,藺既明特意帶了那頂偃月冠,並且精心在外面罩上了一層上好的青紗,十分珍而重之的模樣。皇帝收了他的奏摺,看到偃月冠,滿意地笑了起來:“愛卿有心了。”
藺既明惶恐道:“臣願叩陛下聖安。”
皇帝點了點頭:“朕安。”
藺既明做出鬆了一大口氣的模樣:“陛下身體康泰,臣就放心了。”
皇帝笑道:“難爲愛卿遠在廣西,還能時刻記掛朕的安危。”
藺既明拜道:“臣不敢欺瞞陛下,臣在廣西時聽聞傳言,說太虛上師爲您進獻了妖丹,使您身體受損。臣爲此日夜惶恐,擔憂陛下聖體欠安。”
皇帝皺起眉:“太虛上師爲朕進獻妖丹?這是誰傳出去的無稽之談?”
藺既明誠惶誠恐道:“臣不知。”
皇帝在心口撫了一下:“朕身體康泰的很,這種傳言,及早壓下去,朕不希望這些話傳到上師耳朵裡。”
藺既明依然有些不放心,又道:“陛下是否請太醫前來診脈?”
皇帝不悅道:“朕的平安脈按期請診,愛卿安心便是。”
藺既明長舒了口氣:“陛下龍體康泰,便是微臣此生大福。”
皇帝道:“上師是你引薦與朕的,倘若上師有什麼不對,你也難辭其咎。”
藺既明急忙拜道:“臣寧可鋃鐺入獄,也不願看到陛下龍體有恙。”
皇帝這才露出些微笑意:“藺卿的忠心,朕是最清楚的,也是最放心的。”
藺既明道:“忠誠於陛下,這是臣的分內之事。”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藺卿真是朕的肱骨之臣,唔……過兩日朕要請太虛上師辦一場祈福儀式,需要一份禱祝上天的青詞,藺卿對道頗有心得,便領了這個差事吧。”
藺既明喜形於色地跪地道:“多謝陛下!臣必竭盡全力,不負陛下重望。”
皇帝笑着點了點頭,一時興起,又將筆架上一支玉竿羊毫賞給了他,藺既明誠惶誠恐地接了,弓着腰問道:“不知祈福儀式是爲何事而辦?”
皇帝笑意深了深:“過時你便知道了,天色將晚,藺卿一路風塵,這便回府歇息吧。”
藺既明順從道:“多謝陛下體恤,臣告退。”
他走後,孫知良進來,請示皇帝今晚的燕寢之處,正好與藺既明打了個照面,他自從與曹德彰交惡之後,連帶着曹派官員都十分看不順眼,也不與他招呼,徑自入了麒麟殿。
然而皇帝卻道:“我記得吏部尚書似乎已經很老了,他今年序齒幾何?”
孫知良想了想,答道:“吏部尚書嶽昌淼嶽大人,如今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了。”
皇帝點了一下頭:“他也該致仕了。”
孫知良心中暗暗吃驚,嶽昌淼是曹德彰一手提拔起來的干將,吏部尚書向來有天官之稱,嶽昌淼又身居內閣高位,利用身份便利,幫着曹德彰幹了不少買官賣官、構陷良臣的缺德事。朝堂上彈劾他的奏章摞起來,恐怕比他自己的身高還要高,但內閣有心壓制,皇帝又有意包庇,讓他得以在朝堂上安然無恙地混到六十多。
他定了定神,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從龍案後站起來,扶着孫知良的手走下金階:“明天讓他致仕,把藺既明提起來,封他做東閣大學士,兼任禮部尚書。”
孫知良吃了一驚,猶豫道:“陛下,嶽大人並沒有上疏告老。”
“朕知道,”皇帝道:“但嶽卿已經到了告老的年齡,他爲大央操勞半生,也該頤養天年了。”
他猶猶豫豫道:“那吏部尚書的接任者……”
皇帝張口道:“就讓藺既明來接任吧。”
孫知良沒再說話,與嶽昌淼相比,藺既明顯然根基不深,況且他是擠掉了嶽昌淼才坐上這個位子,未必不會引來岳氏門徒的瘋狂反撲,屆時兩虎相鬥,不管哪一方傷了,對孫知良而言都是個好結局。
於是他很乾脆道:“老奴遵旨。”
皇帝向來喜歡聽話的人,不論是臣子還是后妃,藺既明能被皇帝格外優待,無非就是他聽話,願意迎合皇帝的每一個想法,而曹德彰深受信任的願意,也無非是聽話,又能摸清皇帝的性格想法罷了。
他走出麒麟殿的殿門,夜幕沉沉,繁星點點,四月的夜空吹來花香,讓這個衰老的靈魂精神一振,他撫了撫自己的鬢髮,想了一會:“去昭陽殿吧。”
杭貴妃還沒就寢,只着了一件寢衣,坐在銅鏡前,執着玉梳梳理她長長的頭髮,一邊梳一邊對蘆溪微笑:“果真是老了,先前我年輕的時候,頭髮像綢緞一樣,真的是綠雲擾擾。”
蘆溪立在一旁,含笑道:“現在也不是差的。”
杭貴妃道:“我還以爲你會說,娘娘不老。”
蘆溪道:“不會,娘娘不喜歡聽這樣的話。”
杭貴妃正要說什麼,殿外卻忽然傳來內侍唱諾,通稟皇帝駕到,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夜晚造訪過昭陽殿,杭貴妃吃了一驚,急忙披衣起身,前去迎接聖駕。
皇帝親自彎腰將杭貴妃扶起來,順勢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在做什麼?”
杭貴妃道:“準備就寢,陛下怎麼來了?”
皇帝笑了笑:“忽然想你,就來了。”
杭貴妃如今聽到他說這樣的話,竟然隱隱有種噁心厭惡的感覺,卻又不好表露出來,只避重就輕地回道:“陛下應當去看看遲德妃。”
皇帝道:“朕自會去看望她,這段日子勞你操持德妃宮務,真是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了,臣妾不辛苦,”杭貴妃將他引上殿內胡牀,又吩咐蘆溪爲皇帝奉上養身蔘湯:“陛下今日氣色很好。”
“是麼?”皇帝笑道:“方纔藺既明覲見朕,還說有人彈劾太虛上師,說他進獻妖丹給朕,意圖毀壞龍體。”
杭貴妃大吃一驚,頓時心驚膽戰了起來:“怎可如此對上師不敬?陛下還是儘早處理了妄傳謠言者,倘若這話被上師聽到了,恐怕會寒心。”
皇帝飲了蔘湯,又握住杭貴妃的手:“阿沅,你坐到朕身邊來,朕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杭貴妃踟躕了一下,才猶猶豫豫地坐上胡牀,皇帝扣着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握:“今日朕收到了昭平侯的密信,說鐵勒可汗身體欠安,賓天也就是這一兩月的事情,大央的大批軍隊已經不適合再駐留鐵勒,他不日即會返回京城。”
杭貴妃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皇帝道:“朕先前告訴過你,打算將九娘許給昭平侯,他也在信中說,公主年歲不小,希望能儘早與之完婚。”
杭貴妃愣了愣:“陛下幾時……”話到一半,人已經及時反應過來,急忙掩着嘴笑了笑:“幾時這樣着急,要將女兒嫁出去了。”
這話說得十分牽強,皇帝臉上果然露出疑惑的神色:“九娘已經二十餘了,如果當年沒有變故,眼下已經做母親了。”
杭貴妃點頭道:“陛下這樣一提才恍然驚覺,九娘已經耽擱了這些年了,但不知爲何,臣妾總覺得她還是個小姑娘,距離嫁人這回事還遠得很。”
皇帝微笑道:“朕最近也有這種感覺,明明還是個方總角的小丫頭,一轉眼竟然應該嫁人了。”
杭貴妃問道:“陛下打算何時爲他二人舉辦婚禮?”
皇帝想了想:“待昭平侯回長安,朕再請上師爲他們卜一個好日子,如何?”
杭貴妃恭維道:“陛下的決定總是沒錯的。”
皇帝在她手上拍了拍:“好,天色不早,就寢吧,爲朕更衣。”
杭貴妃下意識地看了蘆溪一眼,等她尋了個藉口離開後,才扶着皇帝站起來,兩人一同往內殿而去,她有意拖時間,先爲皇帝除了金冠,拿玉梳爲他梳理長髮,遲遲不肯替他寬去外袍。
遲德妃殿中的侍女急急忙忙來請皇帝,說德妃娘娘突然身體不適,希望皇帝能過去一趟。
皇帝歉意地看着杭貴妃,杭貴妃卻已經動手爲他簪起頭髮,後退了一步:“臣妾恭送陛下,萬望德妃平安無事。”
遲德妃當然是平安無事,身體不適只不過一個請走皇帝的由頭罷了,皇帝急急忙忙趕到她的寢宮,看到她無病呻吟的模樣,驀然開始上火,竟然不問青紅皁白地將人大加斥責了一句。
遲德妃身上只着了一件紗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楚楚可憐。
皇帝的脾氣越來越壞,也越來越喜怒無常,他對人對事的耐心一天比一天減少,無心的一句話都有可能觸及他逆鱗。
何林輕手輕腳地進來,向皇帝奉上一杯靜心明目的藥茶,皇帝盛怒之下,一把將茶盞打翻在地。
何林急忙跪地道:“陛下請息怒,德妃娘娘其實是真的身體不適,連晚膳都沒用幾口,陳太醫前日來請平安脈是,說德妃娘娘近來憂思太重,有礙安康。”
皇帝冷冷地瞪着他:“娘娘爲何憂思過重?”
何林不慌不忙地回答:“娘娘說,這是陛下賜給她的第一個孩子,絕不能出任何紕漏。陳太醫有一日隨口提了一句,說蘋果對胎兒有益,娘娘便每日進食蘋果,但陛下明鑑,娘娘平日裡最不喜的水果,便是蘋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