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紹均終於踏進了他日思夜想的長安,在他以往的構思裡,踏進長安的這一日,必然是他建立了不世功勳,身着盔甲,後率大軍,旌旗鋪天蓋日,道旁擠滿民衆,還有那些毫不掩飾的崇敬目光。
然而當他真的踏上這個地方,卻是以囚徒的身份,揹負着鐐銬和鎖鏈,蓬頭垢面地從側門而入。有貧苦的百姓走這個門進進出出,大多數被貧寒折磨的一臉默然,只有少數幾個孩子打量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阿孃,這個人爲什麼帶着鐐銬?”
孩子身旁的婦人穿着髒兮兮的衣服,將孩子拉到另一邊去,用身體擋住了他的目光:“那是罪人,不要看。”
茅紹均低下頭來,深深嘆了口氣。
罪人……
陳科與茅紹均在廣西有交情,派了幾個心腹去羈押他,故而這一路並沒有十分難過。其中一個錦衣衛注意到茅紹均的表情,上去呵斥那對母子,又折回來安慰他:“茅總兵不必爲賤民之言傷神。”
茅紹均對他客氣地笑了笑,沒有反駁。
他鋃鐺入獄的時候,陳科正在內閣面見首輔大人,曹大人對他很和藹,笑呵呵地拉家常,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聽說陳大人在調入錦衣衛前,是在禁衛中服役的。”
陳科繃着一顆心,斟酌了一會纔回答:“是……”
曹德彰點了點頭,並不以他的遲緩反應爲忤,反而道:“你不必緊張,本官不過是與你隨意閒聊罷了,倘若你另有要事,那我們就改日再聊。”
陳科心裡很清楚,以自己的斤兩,是絕對不可能在語言上壓過曹德彰的,萬一被他從自己的話裡推測出別的什麼東西,那曹大人要整死他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就連“通敵”這樣的罪名都被皇帝壓下來了,這世上恐怕沒什麼能打倒這個政堂不老鬆一樣的內閣首輔。
於是他立刻對曹德彰欠身:“多謝大人體諒,下官告退了。”
曹德彰不以爲意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像是太子殿下將你保舉入錦衣衛的,但他並沒有出面,所以好像你的入職與東宮並沒有關係。”
陳科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錦衣衛直接負責皇帝的安危,但錦衣衛的指揮使卻和太子有千絲萬縷的關聯,簡直就是在昭告天下,太子心懷不軌。
他緊緊抿着嘴脣,沒有說話。
曹德彰又道:“上疏彈劾本官的茅紹均,今日入長安吧,聽說是錦衣衛負責審理此案,還請陳大人多多上心,這等污衊朝廷命官的人,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本官就不耽誤陳大人的公事了。”
陳科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外走,曹德彰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要茅紹均死,只要人死了,那所有的審案結果都可以任由捏造。茅紹均是廣西守將,與李劭卿交情匪淺,只要他被定罪,李劭卿也必定沒有獨善其身的機會。
曹德彰知道是太子提拔了他,卻沒有以此爲依據利用他去構陷太子,可見東宮如今立足以穩,再也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角色。
皇帝終有一日會駕崩,這個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太子的。哪怕如今吃點苦頭,只要能熬到太子登基,那他便是功臣,今日所受的每一份苦難,來日都是他的功績,屆時恐怕不僅是封侯拜相,恐怕位極人臣都有可能。
陳科經過激烈地思想鬥爭,堅定不移地確定了以後的路線方針——跟太子,有肉吃!
無獨有偶,內閣裡的首輔大人也是這麼個想法,並且有了相應的應對策略。他招了一個人過來,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帶給何林,讓他告訴遲德妃。”
遲德妃如今已經懷孕四個月,小腹微微隆起,然而她在衣服上用了些心思,使身段看起來依然窈窕,並沒有大腹便便的樣子。
她從何林口中聽到了曹德彰的那句話,忍不住大吃一驚:“首輔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何林道:“大人的意思,娘娘已經聽清楚了,不是嗎?與其在皇后和貴妃的手下艱難度日,不如就登上這九重宮闕的最高峰。”
遲德妃左手緊緊掐着右手掌心,喘了口氣抑制緊張情緒:“如果我能誕下皇子,首輔大人就推舉我兒即位,是嗎?”
何林依然是那副笑容滿面的模樣:“娘娘,奴才要恭喜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太后娘娘?”遲德妃愣了愣,喃喃重複了一遍,擡起手握住胸口的衣服:“我會當上太后?”
何林點了點頭,用強烈的蠱惑性口吻道:“是,只要您能誕下男丁,您就是未來的太后!”
遲德妃似乎極無助地左右看了一下,抖着手去摸桌子上的茶壺,想爲自己倒一杯水,然而她的手卻抖得異常厲害,瓷壺中的水灑了一桌子,遲德妃彷彿被嚇了一跳似得,急忙起身躲開。
何林取了一塊棉絹,爲遲德妃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又斟了一杯茶奉給她:“娘娘。”
遲德妃又坐了回去,接過茶盞來,一口一口地啜飲。
一杯茶飲盡的時候,她的情緒也跟着平復下來,對何林點了點頭:“他讓我當太后,好,代價是什麼?”
何林沒有說話。
遲德妃又道:“總不會是沒有代價吧,首輔大人不是一向善於精打細算嗎?總不會是忽然良心發現,要給我這個好處吧。”
“娘娘應該知道,這後宮之中並非只有您一個嬪妃育有男丁,而想坐那個位子的娘娘比比皆是,首輔大人不過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希望娘娘過得更好而已。”何林道:“還是您覺得,在皇后和貴妃手下討生活,比當太后更讓您開心?”
遲德妃似乎被他這句話嚇到,狠狠地盯着他看了一陣,又低下頭去,撫摸自己的小腹:“我從來沒有想過什麼太后不太后,我只是想讓它平平安安地生出來,男孩女孩都無所謂。”
何林的腰躬的更狠,他湊近遲德妃,殷殷勸慰道:“倘若別無他路可走可就罷了,既然又更好的選擇,娘娘又何必如此作踐自己?”
遲德妃沒有擡頭,只道:“你讓我想一想。”
何林也不逼她:“那奴才就先告退了,娘娘想通了,隨時可以召見奴才。”
遲德妃一直一直低着頭,直到他離開,才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淚掉落下來,落在她撫摸小腹的手上,從指縫間漏了進去。
貪慾是一頭可怕的獸,會將人從頭到腳的吞噬,哪怕是一點骨渣都不會留下。而她……似乎已經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這條路看不到盡頭,也沒有歸途。
太后……太后……
孫知良應邀去見遲德妃的時候,她還在圓桌旁坐着,桌上一個描了粉色桃花的瓷杯,杯沿上留着一個脣印,殘缺而淺淡。
遲德妃將殿中的侍女屏退,對他擡起頭:“孫公公。”
孫知良敏銳地覺察出她情緒不對,因爲沒有出言嘲諷,只對她欠身行禮:“德妃娘娘有何吩咐?”
遲德妃眼眶邊的淚痕已經乾涸,她盯着孫知良,嘴脣抖了幾抖,才壓低了聲音道:“公公……能讓我再見他一面嗎?”
孫知良詫異道:“他?”
遲德妃道:“他……孩子的父親……我想再見他一面。”
孫知良的表情迅速結冰變冷:“老奴不明白娘娘再說什麼,這孩子的父親,不是陛下嗎?”
遲德妃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他面前:“孫公公。”
她說着,竟然屈膝跪了下去:“請讓我再見他一面,求您,就一面。”
孫知良譏諷道:“娘娘對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會是動了真情吧。”
遲德妃閉了閉眼睛,對着他低下頭去:“這一面之後,我將終身不再見他,公公,求您。”
孫知良看她悽切的表情,好像受盡了千般委屈,終於忍無可忍地崩潰,就連他都忍不住動容,心生惻隱,不由放軟了語調,彎腰去扶她:“娘娘這是何苦,您先起來。”
遲德妃順從地被他扶起來,又道:“求您。”
孫知良將她扶到桌邊坐下,道:“娘娘難道會以爲,在您受孕之後,那個人還能活着?”
遲德妃渾身一抖,脣上血色迅速褪盡:“你……你說什麼?”
孫知良道:“老奴告退。”
遲德妃又猛地站起來,追了兩步:“孫公公,你在騙我對不對?孫公公!”
但孫知良已經走出了殿門,對那宮女道:“看好德妃娘娘,倘若娘娘有半點差池,唯你們試問!”
守在殿外的宮女聞言,急忙進殿去,看見遲德妃失魂落魄地站在當地,眼眶通紅,面色慘白,臉上脂粉凌亂,說不出的狼狽。
那個年輕的侍衛……遲德妃閉上眼睛,又想起他方正的下巴,泛青的鬍渣,那樣一副好相貌。
不知道你可曾娶親,可曾有子?
如果沒有的話,那我腹中留下的這點血脈,會讓你高興嗎?
雖然他會冠上別人的姓氏,並且永世不能承認你纔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