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的時候,貴太妃正坐在殿中桌旁飲茶,上好的金駿眉盪漾開一室濃香,執着茶盞的手修長細白,指甲上沒有染蔻丹,露出粉白的顏色,昭示着主人健康的身體。
太上皇仔細看着那雙手,低聲喚了一句:“阿沅。”
貴太妃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將茶盞放回桌面上,起身到他塌邊坐下,語調輕柔道:“陛下醒了?”
太上皇動了動脖子,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剛過巳時。”
太上皇“嗯”了一聲,道:“朕方纔做了一個夢。”
貴太妃握住他放在被外的手,語氣輕柔地詢問:“什麼夢?”
太上皇想了一會,道:“朕夢到朕的父親了,他訓斥我母后,說我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讓她不必對我過多管束。你說這個夢,是什麼意思呢?”
貴太妃道:“您是想念先帝先後了。”
太上皇笑了一下:“或許吧。”
貴太妃又道:“陛下,新帝的登基大典已經備好了,鐵勒可汗那日鬆也已經啓程往長安而來,您請搬回皇宮吧。”
太上皇迷茫的眼神逐漸清醒了過來,他用力眨了下眼睛,更清晰地看了看貴太妃的臉,忽然微笑起來:“你現在,是貴太妃了吧。”
貴太妃道:“是。”
“好,”太上皇用手臂支着身體坐起來,倚在牀邊,道:“你傳朕旨意,將遲氏母子打入冷宮,生死由命。”
貴太妃吃了一驚:“陛下,遲氏畢竟令皇族蒙羞,倘若只是……”
“既然你已經有了主意,又何必來虛情假意地問朕的意思?”太上皇看了她一眼,眼神竟然有些狠戾:“既然你來問了我意思,那就照這個旨意辦,倘若我知道你忤逆了我的話,阿沅……”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語氣裡的肅殺卻讓人相信,倘若真的違揹他的旨意,他能做出任何事情。
貴太妃低下頭,諾諾地應是。
太上皇又道:“新帝的登基大典我自然會出席,你回去告訴皇后,讓她操心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皇后指的自然是如今的皇太后,貴太妃被他話裡話外的語氣驚嚇,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敢去指正他的口誤,只好又沉默着點了下頭。
太上皇將臉別過去,不再看她:“你退下吧。”
貴太妃期期艾艾道:“陛下……”
太上皇臉上翻起冷笑:“怎麼?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借我的名義來辦?”
他的語氣裡滿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再加上那輕屑的眼神,讓貴太妃只覺得好像凌空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向起身離開,但壓在心底的那件事卻讓她無法離開,只好屈膝跪在地上,哀求道:“求陛下下旨,爲九娘賜婚。”
太上皇愣了一下,很久沒有說話。
貴太妃眼睛盯在牀腳上,又道:“那道聖旨,陛下已經擬好了不是嗎?求陛下頒旨吧。”
太上皇閉了閉眼睛,沉沉嘆了口氣:“你回去,讓九娘來見我一面。”
貴太妃立刻命人加急將太上皇的意願傳進皇宮,九公主當日啓程,剛出長安城,太上皇的兩道聖旨便頒了下來。
三月十二日舉辦遜位並新帝登基大典。
賜昭平侯尚文譽公主。
孫知良已經被貴太妃押進詔獄,太上皇身邊貼身服侍的竟然只剩下了馮默一個太醫,就連這兩道至關重要的聖旨都是由馮默頒下去的。他躺在內殿的榻上,聽馮默將他口述的聖旨鄭重轉述給行人司的時候,目光瞟到了他放在殿中桌上的藥箱上,驀然生出幾分興致,盯着看了很久。
馮默從殿外進來,向太上皇行禮:“陛下,都按您的吩咐辦妥了。”
太上皇點頭,向那桌上的藥箱擡了一擡下巴:“你的藥箱,讓朕來看一看。”
馮默不明所以,依言爲他取來了藥箱,打開來放在他手邊,方便他從箱中取東西。
太上皇的目光在藥箱裡轉了一圈,拿起他的針包,抖開來看了看:“鍼灸?”
馮默點頭道:“是鍼灸,陛下。”
太上皇點了點頭,將針包放在一旁,又取出另一包東西:“這是什麼?”
馮默道:“是小刀,用來處理皮外傷的。”
太上皇覺得有趣,動手打開,摸了摸青瓷製成的刀柄,點頭讚道:“很精緻。”
馮默不知道太上皇爲什麼忽然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不由惶恐,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陛下,關於遲太妃……”
“好了,”太上皇揮手打斷他,表情疲憊地倚在牀框上:“收起來吧,給朕倒杯水來。”
馮默急忙過去,將被他打開的東西胡亂塞進藥箱裡,又返回桌邊爲他斟茶,送到他手上。太上皇抿了口水,低聲問了一句:“你進宮多久了?”
馮默道:“又二十年了,陛下。”
“二十年,不短了。”太上皇點了點頭:“你過來,陪朕說說話。”
馮默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他牀邊:“陛下想說什麼?”
“你在宮裡二十年,”太上皇頓了一下,又問道:“都見過誰?”
馮默被這個問題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才謹慎地回答:“見過陛下和各宮娘娘,以及太醫院裡諸位同僚。”
太上皇點了一下頭:“你覺得……這個宮廷,是什麼樣子的?”
馮默道:“肅穆莊嚴,天下歸心。”
太上皇輕聲哼笑了一聲:“你在皇后身邊多少年了?”
馮默道:“回陛下,有六年了。”
太上皇道:“在朕身邊呢?”
馮默道:“不到三年。”
太上皇點了點頭:“馮默,當年我是極信任你,也信任皇后的。”
馮默急忙屈膝跪下:“承蒙陛下重望,臣愧不敢當。”
太上皇又冷笑了一聲:“你的確是於朕有愧。”
馮默背上頓時浮起一層冷汗,看他的反應,似乎是知道了些什麼,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朕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事,”太上皇頓了頓,深深長長地嘆了口氣:“朕之母昭懿皇后,是先帝的原配發妻,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是東宮儲君,就像致珩一樣……”
馮默不知道他說這些話目的何在,一時間便有些摸不着頭腦的惶恐:“是,陛下。”
太上皇看了他一眼:“朕不是個好皇帝嗎?”
馮默猶豫了一下,道:“您是個好皇帝,陛下。”
太上皇冷笑了一聲:“口是心非,對一個將死之人,難道還不能說實話嗎?”
馮默又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陛下,您是位好皇帝。”
太上皇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地樣子,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退下吧,朕乏了。”
馮默如蒙大赦,急忙行禮告退,然而剛退到門邊,太上皇又叫住了他:“九公主還來嗎?”
馮默急忙回答:“公主殿下已經在路上了,陛下。”
太上皇輕輕嘆了口氣,吐字模糊道:“只怕趕不上了。”
馮默問道:“您說什麼?”
太上皇道:“倘若公主來時朕睡着了,你不要驚動朕,就告訴公主,朕給她備了嫁妝,在內宮錢庫裡,讓她記着。”
馮默道:“是,陛下。”
太上皇語調沉而含糊地嗯了一聲,道:“退下吧。”
馮默帶着藥箱退到了外殿,不敢離開太遠,怕太上皇醒來無人侍奉,他在外殿的地上整理藥箱,整理到小刀包裹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勁。
似乎少了一柄。
他想了想,或許是方纔倉皇收起來的時候,不慎掉落在內殿了,但太上皇正在殿中安寢,也不能這個時候進去打擾他,只好等公主過來再行考量。
九公主在當日下午來到驪山行宮,太上皇還未醒來,馮默站在寢殿外面迎接她,與她低聲奏報太上皇的近況。
九公主換股殿內,竟然沒有一個內侍,不由驚訝:“父皇身邊只有馮太醫自己嗎?”
馮默點了點頭:“孫知良被押送入獄後,沒人安排,就只剩下微臣自己了。”
九公主緊緊蹙起眉,回身對隨身宮女赤霄吩咐道:“記下來,回去告訴吳衛,叫他調撥人手,過來服侍太上皇。”語畢,又對馮默歉意地頷首:“是我的疏忽,辛苦太醫了。”
馮默搖頭道:“公主言重了,這是微臣的本分。”
九公主問道:“父皇還沒有醒過來嗎?”
馮默道:“太上皇特意叮囑微臣,倘若您來時他還沒有醒,不必驚擾他。”
九公主點了一下頭,在外殿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那我在這裡等一等。”
“啊,對了,公主,”馮默又道:“太上皇還說,他爲您備了嫁妝,就在內宮錢庫裡,請您記着去取。”
九公主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由皺起了眉:“嫁妝?在內宮錢庫?他幾時與你說的這話?”
馮默道:“就在上午,交代微臣不必驚擾他的時候。”
九公主猛地站起身,表情驚恐而凝重,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內殿,太上皇正側身向裡睡着,被子一角拖在地上,並無異常。
九公主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彎腰將地上的被子撿了起來,然而她直起身的時候,目光觸及到牀上,臉色猛地煞白,就連聲音都變得支離破碎:“馮……馮太醫……”
馮默站在門邊,不明所以道:“臣在。”
“你來看看……這……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