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在三屯營耽擱了三日,這三日來,李劭卿從沒有來見過她,不僅不見,甚至有點刻意迴避的意思。
她在傅博彥的協助下,將三屯營所有接觸過那封戰報的人盤查了一遍,所有人都能證明清白,也都能爲她證明清白。
那個負責傳遞戰報的傳信兵是杭子茂的心腹,上路時拿了兩份信封,真的緊貼皮膚存放,存在匣子裡的,反倒是一張白紙。九公主審問他的時候,那人面目堅毅地說:“在將戰報交給通政司前,屬下敢用項上人頭擔保,戰報都是真的。”
她提起筆,在“通政司”這三個字上劃了一個圈。
通政司,掌內外奏章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杭子茂曾經告訴她,曹德彰正是起家於通政司。
如今已經是第七日,這七日之內,她拿到了馮行受命於人,私毀戰報的口供,卻沒有切實的證據明確指出授命的人;三屯營基本上大部分戰將都曾經看到過那封戰報,都可以爲她證明清白,然而因爲此時三屯營正被杭遠山所掌,如果硬說她串通諸將作僞證,也不是行不通,搞不好還能把杭遠山也給牽扯進去。
曹德彰給她佈下了一個必死的局,看似簡單拙劣,卻完全沒有突破口,傅博彥說的沒錯,唯一能幫她的,只有李劭卿。
九公主在她客居的住所裡捏着眉心走來走去,心裡糾結成一鍋粥,要臉還是要命,這的確是個嚴峻的問題。
而那邊的李劭卿正親自寫好了兩封信,交給鄭之平:“這一封給陛下,這一封給曹首輔,萬萬不可弄混了,尤其是陛下的那一封,一定要原樣親手交到陛下手裡。”
鄭之平接過來,將呈給陛下的那封信放進刀鞘裡,猶豫了一下:“公主知道嗎?”
李劭卿搖搖頭:“我今日下午啓程將返回總督府,這件事,不必讓她知道。”
鄭之平皺皺眉,搓了搓下巴:“我覺得還是讓她知道的比較好,你也知道九公主目前對你誤會比較深,能打消一點是一點。”
李劭卿握筆的手頓了頓,眉間浮現出猶豫的神色,沉默了一會,終是搖搖頭:“她的性子,不知道更好,估計子茂也沒有告訴她,那我還攪什麼局,算了,就這樣吧。”
鄭之平目露同情地看着他:“你放心,回頭你去長安參加九公主的婚禮,我不會介意讓你靠着哭一會的。”
李劭卿捏了捏拳頭:“他想得美!”
鄭之平又搓了搓下巴:“說來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傅博彥,摸着良心說,陛下和皇后娘娘挑女婿的眼光真是一等一的棒,那風華氣度容貌性情,嘖嘖,真是和九公主天造地設啊。”
李劭卿隔着一張桌子陰着臉看他,右手已經摸到了劍柄上。
鄭之平恍若未聞:“哎,你說九公主大婚的時候我該送點啥?畢竟公主殿下她也當過咱的頂頭上司,咱在沃谷那邊還有地呢,我本來打算請天下名匠爲她打一柄好劍,但人家結婚咱送兵器,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大婚送兵器吉利不吉利我不知道,但現在送兵器,必然是吉利的。”李劭卿說着,身子忽然拔地而起,撐着桌子躍了過去,右手將長劍拔了出來,照着鄭之平的喉結就比過去。
鄭之平向後仰倒,退了幾步卸去他的攻勢:“哎哎哎,就跟你商量一下,你不愛聽大不了我去找公瑾說嘛,這麼暴躁這是鬧哪樣啊!”
李劭卿一擊未得手,腳下幾個錯位追了上去,下手更狠:“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麼着!”
你都想打我了我還能怎麼着。鄭之平“呵呵”了兩聲,身子一側,奪路而逃。
李劭卿離開三屯營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九公主,也沒讓人送行,他牽着自己的馬和杭遠山交代了兩句,上馬就走了,九公主一直到晚間才得知李劭卿已經回遼州總督府,心裡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鬆了口氣。
好了,現在再也不用糾結要臉還是要命了,她笑了笑,對杭遠山道:“舅父,我也該回長安了。”
陳科曾給她飛鴿傳書,說在他奉命看管馮行的六天裡,共計遭到了七次刺殺,而且每一次刺殺方式都有所不同,從下毒藥到放毒氣到發暗器再到真刀真槍上場,讓人大開眼界。爲了給九公主提供證物支持,他把能蒐集到的兇器全部收集了起來,反倒有了個驚人的發現,根據禁衛的兄弟們權威驗證,其中一次收集到的四隻箭矢雖然徽記,卻是錦衣衛統一裝備的,天底下絕無二號的制式。
錦衣衛自從昭宸太后創立以來,一直肩負着護衛皇族出行安全,並且給最高統治者提供各種小道消息的任務,錦衣衛直接聽命於皇帝,按理說是除了皇帝的命令誰都不會聽。
但世上偏偏有那麼多不按理的事情,這一任的錦衣衛最高指揮使,好巧不巧的,正是經過曹德彰大力推薦的,孫知良老家侄子。
這個消息雖然不能起什麼決定性作用,但是能潑孫曹二人一身髒水,她還是很樂意做的。
於是九公主回到長安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陳科,大大表揚了他一番,把陳科誇得小臉通紅。
杭貴妃的禁足令還沒有解除,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皇后什麼都沒做,一門心思地盯着被禁足的兩人,看管的更加緊密,就連所有服侍起居的宮女,都是中宮親自挑選的,嚴格做到了全天十二個時辰盯梢從不斷人,九公主明白皇后此舉的用意,去中宮請安時便帶着感激之意。
“你不必感謝本宮什麼,本宮只是避免在這十日之期內,有人偷天換日,再做什麼小動作罷了,”皇后高居椒房殿主座上,端莊如舊:“你從三屯營帶來的人,都安排在何處了?”
九公主恭恭敬敬地回答:“在驛館。”
皇后又問:“你打算何時面見陛下?”
九公主道:“跟您請過安,這就過去。”
皇后卻搖頭:“你的公主朝服已經打理仔細,交給湛盧了,明日早朝時,帶着薊州的將軍們去上朝吧。”
九公主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將那些證據和證人呈上去,逼迫皇帝當庭承認她無罪,就算曹德彰再想使壞,也沒有辦法在這件事上做手腳。
她又拜下去,接受了皇后的建議。
皇后笑了一下,又道:“這件事,太子已經知道了。”
九公主沒聽懂這句話的用意,但也不好再問,請過安便退了出去,橫豎天色還早,打算再去東宮一趟。
然而送她出殿的含霜卻道:“殿下還是回宮吧,明日朝後再面見太子殿下不遲。”
九公主猶豫了一下,向含霜道了謝,乖乖回自己殿裡去了。
她的所有打算,估計傅博彥已經都告訴太子了吧。
朝臣代漏五更寒,五更時皇帝整裝上朝,大臣們在四更亥時的時候便已經在宮外閣樓裡等候,九公主換上朝服,在湛盧和承鈞的服侍下上了大妝,端雅莊嚴。來自薊州的將軍們已經在宮外等候召見,她緊緊握着自己的袖子,心跳如擂鼓,掌中滿是冷汗。
赤霄給她奉了一杯提神醒腦的薄荷茶,九公主接過來,一口飲畢,在呼吸的時候口鼻裡全是清涼的薄荷味道,刺激的大腦更加清醒,她定定神,又將身邊的證物檢查了一遍。
五更整,朝鐘敲了起來,沉沉鐘聲在稀薄晨光中傳出老遠,九公主聽到鐘聲,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站起來,藏在廣袖裡的手瑟瑟發抖,赤霄過來扶她上輦駕的時候,她只覺得手腳發軟,連一步都邁不開。
赤霄低低喚了一聲:“殿下?”
九公主閉了閉眼,做了個深呼吸,低聲問她:“剛纔那樣的薄荷茶,還有嗎?”
赤霄點點頭,向身後的湛盧使了個眼色,湛盧便一路小跑着又捧了一杯新的薄荷茶過來,呈給九公主,公主端着瓷杯,喝幾口便要喘口氣,小小一杯茶,竟然分了三次才喝完。
她站在殿門前,放眼看了看輪廓模糊的重重深宮,薄荷茶鎮靜了緊張地情緒,她定了定神,擡步邁上了轎輦。
所有能爲她作證的人正在太極殿兩側的朝房裡等他,見到她儀駕過來,紛紛欠身請安,九公主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每個人的臉上都帶了些許躍躍欲試的神色,他們其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走上這條通向太極殿的路,第一次得以面見聖顏。她對他們挑起脣角,無聲地微笑。
今日此行,若不成功,便下地獄。
太極殿裡此時響起了孫知良尖利悠長的聲音:“今日早朝,有本早奏,無事退朝。”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氣,率先提步向太極殿的殿門走去,她停在最中間的那一扇門前,用丹田之力高喊:“臣有本奏!”
金階之上的皇帝眯了眯眼睛,看到她,臉上浮現出幾分驚訝地神色,對旁邊的孫知良示意了一下,孫知良便高聲道:“準文譽公主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