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沒有談很久,因爲還顧忌着殿外監視他的兩個太監。達成共識後,兩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那日鬆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袖子裡取出一柄摺扇,遞給太子:“一件小禮物,機緣巧合下得到的,不成敬意。”
太子果然對這個禮物頗感興趣,伸手接了過來,手腕一抖將摺扇打開,仔細看了看上面的過風墨竹,露出讚歎的神色來,那紙質的扇面上竟然是用極細的絲線繡成圖案,繡的極其逼真,竟然連墨跡在宣紙上洇開的色彩都栩栩如真。
那日鬆看着他的表情,得意笑道:“孫公公告訴我你好書,還拿了這唐代孤本讓我借花獻佛,可是如今看來,好像還不如這件小玩意更得你心意。”
太子摩挲着扇面,有幾分愛不釋手的模樣:“孫知良在這宮裡半生,竟然還不如你這位一面之交更瞭解我。”
那日鬆道:“如今已是十一月,致珩你依然一柄摺扇不離手,這麼明顯還看不出來,就枉費長在我臉上的這雙眼睛。”
太子不動聲色地記下這份心意,挪動了一下身體:“你猜,你帶來的那兩個內侍,他們最多會等多久?”
那日鬆搖搖頭,起身去開殿門:“這個問題,我們私下猜一猜就行了,驗證不得。”
太子在他身後笑道:“你不是與曹首輔私交甚好麼,怎麼還會身陷如此境地?”
說話的時候那日鬆已經打開了門,東宮的僕役和那兩名內侍一同候在階下,見他開門,立刻進殿來,那日鬆這纔回答他的那句話:“他們奉孫公公的命令來服侍我,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太子將那柄摺扇收在袖子裡,仍然搖着先前的舊扇,貌似滿意地一點頭,道:“忠心爲主,好。”
那兩名內侍誠惶誠恐地下跪,謝過太子誇獎,太子脣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與那日鬆對視了一眼。
曹德彰與孫知良之間,看來也並不是那麼相互信任親密無間,一個把持外朝一個掌控內宮,相比之下,更像是因爲互相制衡,所以彼此客氣。
其實摸着良心說,曹德彰並不是很樂意和孫知良組隊,畢竟作爲內閣首輔,他還是個有追求的人,雖然追求進步的手段不是那麼光明磊落,但並不妨礙他在不干擾個人利益的情況下,也順便保證一下國家利益。
但孫知良就不一樣了,這死太監自從成了天子身邊的一號人物,在內宮各種安插黨羽,唯利是圖,簡直無法無天。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還試圖把爪子伸到前朝來,遞了一堆老家親戚的名冊給曹德彰,讓他給封個官做!
朝廷大臣多麼嚴肅的職業,怎麼能讓孫二狗子和李大柱子之流充斥其間,曹首輔重重哼了一聲,一擡手將那份名冊扔到垃圾堆裡,拿起了另一封摺子,瀏覽一遍,在頁尾批上了自己的意見:李劭卿勞苦功高,理應封爵。
反正都是要送人情,不如送給更有用的人,纔會更有收穫。
在曹首輔的潛移默化下,皇帝對李劭卿印象相當好,不僅大手一揮賜了一個昭平伯的爵位,而且允許他入京受封,順便在長安過個年。
九公主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博望苑與太子閒聊。太子開年便已經到了弱冠之年,按照皇帝“冠禮前不得參政”的說法,也算是多年媳婦熬成婆,理論上講年後就應該涉政監國了。但皇帝從來沒有表露出任何與此有關的態度,曹德彰更不願意將朝堂這塊自己耕了多年地地讓給別人,於是也不說話,一個裝聾一個作啞,讓太子在萬世二十九年的新年計劃,依然只能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太子這些年讀書讀的很有成就,起碼在忍字訣上頗有心得,大有任爾風吹雨來,我自不動如山的氣勢,還打着扇子勸九公主:“父皇寵信他,總比寵信一個佞臣好得多吧,只要威遠候還在,李劭卿便不可能對杭氏下狠手。”
九公主怏怏道:“杭氏現在還有什麼是值得被算計的嗎?”
軍權沒有了,職權也沒有了,杭遠山只保留了一個衛國公的名號,遠離長安一心避世,而杭子茂被一個終身教授的名頭困住,只能在那個方寸之地裡卜晝卜夜,這場與曹黨的交鋒,杭氏已經一敗塗地。
“九娘,”太子慢悠悠道:“只要還有命在,就有被算計的價值,朝堂上的鬥爭結果只有你死或者我亡,因爲那些大人們,都很明白放虎歸山的後果。”
九公主閉了閉眼睛,輕輕嘆了一句:“真累啊。”
那日鬆神色一動,看了九公主一眼。
從東宮出來的時候,太子刻意叫那日鬆送九公主一程,給他們製造能交談的機會,有些話他不方面說,只能借那日鬆之口。兩人並肩在長長的宮道里走着,不易察覺地加快速度,將身後的宮女內侍甩開一截。
“那日鬆,”九公主忽然道:“我想出宮建府。”
有些公主成年後卻沒有立時成婚,皇帝會在京中賜一座公主府,昭示這位公主已經到婚嫁之年,可以被提親。然而九公主這個時候提出來想要出宮建府,顯然不是因爲恨嫁,反而有些逃避的意思。
然而那日鬆卻道:“不行,殿下,絕對不可以。”
九公主心裡也知道不可以,還是問了一句:“爲什麼?”
那日鬆耐心解釋:“因爲那樣就距離你父親太遠了。”
九公主沒有說話。
那日鬆輕聲嘆了口氣,道:“殿下,您還看不明白嗎?內閣之所以能一手遮天,全是因爲你父親的縱容和信任,你想除掉他,就得比他更多的得到你父親的信任。”
九公主用手摁住心口,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一下:“你說是不是很可笑?我的父皇母后,還有自幼教導我的夫子太師,他們都告訴我,爲人磊落行事光明,纔是君子行徑。可是哪有什麼君子天佑,還不是得像小人一樣算計,才得保一世平安。”
那日鬆一時詞窮,不知該如何答話。他母親只是一個歸降部落獻給鐵勒可汗的女奴,並沒有如何美若天仙,因爲生下他,纔有了一個妃妾的身份,在此後漫長的二十一年中,大可汗就像忘記還有這麼一個妃子和兒子,就連草原上的盛會,他們母子都沒有資格參加。
沒有人教給他所謂的君子行徑,崇尚武力的草原告訴他的是弱肉強食,君子並不能讓所有人低頭,彎刀纔可以。
現在彎刀在曹德彰手裡拿着,所以他們不得不低頭,想要擡頭,就得把那把刀從曹德彰手裡奪過來,再架到他自己的脖子上去。
被腦補成彎刀大俠的曹德彰這會正在跟皇帝吹耳旁風:“陛下既然賜昭平伯入京受封,索性再賜一場宴給他吧,先前文譽公主前去三屯營掌兵時,曾經不分青紅皁白將人的軍旗給斬了,正好借這個機會讓公主給昭平伯道個歉,免得他心裡不舒服,以爲陛下有意偏袒。”
皇帝想了想,深以爲然,立刻點頭:“就這麼辦吧。”
曹德彰又道:“臣以爲,這件事,先不急和公主殿下說,不然以殿下的性子,不知還會捅出什麼簍子來。”
皇帝更加深以爲然:“曹卿思慮周到。”
李劭卿在臘月初的時候回到長安,接受了昭平伯的爵位,一門兩爵在大央氏族中並不多見,而且李劭卿又年紀輕輕,正是前途無限風光的時候,他一回來,各種有閨女的世家便按捺不住了,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都能寫到請帖裡去。李劭卿把收到的所有請柬看了一下,欣喜地發現,假如每家去一次的話,那從臘月十二開始,他能一直吃到二月初不重家。
沒想到老子居然已經這麼受歡迎了……昭平伯李劭卿對着鏡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臉,很沾沾自喜地如此作想。
只不過有一家的宴是必須要去的,推辭不得。酉時三刻,李劭卿沐浴更衣,換上伯爵朝服,還特意跑隔壁周磐府上跟周夫人借來一個心靈手巧的婢女,梳了個比較帥的髮髻,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內皇城進發了。
他在路上跟領路的太監搭話:“不知陛下近來是否龍體康泰?”
太監一臉諂媚的笑容:“陛下很好,時常惦念爵爺。”
李劭卿點點頭,繼續搭話:“中宮娘娘也好?”
太監臉上笑成一朵菊花:“也好,時常提起爵爺。”
李劭卿又問:“東宮殿下呢?”
太監道:“待賜宴畢後,倘若時辰還早,爵爺可以去向這兩宮請安。”
李劭卿點點頭:“正有此意。”
他不說話了,那太監便一路奉承他,快走到交泰殿的時候,李劭卿忽然問了一句:“進來京中沒有喜事嗎?”
那句話問的又急又快,連他都能聽到話語裡摻雜的緊張之意。
然而那太監只是將腰躬的更狠:“爵爺說呢,您回來,不就是長安最大的喜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