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愣了一下,搖着的扇子立時就停住了:“你說什麼?”
承鈞的表情像是要快哭出來:“方纔陛下身邊的吳衛吳公公遣人來傳了話,說傅博彥大人入宮拜見陛下,遞了一份摺子上去,說心慕別家好女,請求陛下下旨撤銷他與公主殿下的婚約。”
九公主伸手扶住額頭,半真半假地開玩笑:“想必今日之後,長安之內便會盛傳失寵的九公主又遇傷心事,竟然被詩書禮義的夫家取消了婚約。”
太子蹙起眉,面色凝重,將扇子合起來收進袖子裡:“我去找傅博彥談一談。”
九公主急忙伸手示意,趕在他之前站起身來:“好了,哥哥,你去找他算怎麼回事呢?就像我被負心漢辜負了,自己哥哥去討說法一樣。”
太子看了九公主一眼,眉目間已經隱隱有怒氣:“你一個姑娘家,去見退了自己婚事的夫婿,就更不像那麼回事了。”
九公主笑了一下:“博彥做事總有他的道理,哥哥也知道我並不想嫁給他,由他出面請求父皇解除婚約,總比我出面好得多。”
她說着,示意承鈞將她外出穿戴的斗篷拿進來,打理妥當後,對太子露齒一笑:“好啦,哥哥不必爲我憂心,雖然不知他此舉出於何名,但總算陰差陽錯,得我所願。”
傅博彥在御書房裡呆了將近一個時辰,出門時神色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靜而隱帶笑意,看到九公主時,這笑意又深了深,向她低頭欠身:“公主殿下。”
九公主對他擡了擡手:“不必多禮,是要出宮?還是往東宮去?”
傅博彥道:“這個時間,恐怕太子殿下要斬了我的心思都有了,怎麼還敢去東宮。”
九公主笑了一下,率先提步往宮門的方向而去:“那我便送你出宮吧。”
傅博彥追上去與她並肩而行,道:“陛下或許會召見您,您還是不要隨意亂走的好。”
九公主點點頭:“父皇同意了嗎?”
傅博彥“嗯”了一聲:“並不是很高興,不過還是準了。”
九公主偏過臉來看他,微笑着問了一句:“我可以知道別家好女是哪一位嗎?”
傅博彥依然帶着些許笑意,搖頭道:“並沒有別家好女。”
九公主微微一怔:“什麼?”
傅博彥故作遺憾地嘆了口氣,道:“九娘啊九娘,我且逾矩這麼喚你一聲,你此生沒有嫁給我,可真是你的一大失策之處。”
九公主也跟着笑起來,雖是玩笑,卻也有幾分發自內心地無奈可惜:“是啊,我就是這麼有眼無珠,總是錯失良人。”
傅博彥抿了一下脣角,低聲道:“你想要扳倒曹德彰,傅氏會支持你。”
九公主笑容一頓:“什麼?”
傅博彥道:“過些天你出宮來,我引薦一人與你。”
九公主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傅氏與曹德彰一直相安無事,你怎麼……”
“先前你與我還定有婚約的時候,曹德彰顧忌你終究要嫁做傅家媳,不敢太過猖狂,今日我上書解除了與你的婚約,他必然會以爲你與傅氏已經交惡,倘若傅氏不出手,只靠一個不能出面的東宮和兩面討好的那日鬆,恐怕沒什麼用途。”
九公主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那日鬆?”
傅博彥笑道:“我有眼睛,會自己看,那日鬆想要的東西,曹德彰區區一個內閣首輔給不了他,只能依靠於太子。”他說着,又看了九公主一眼:“你一向慣於相信別人,不過對於那日鬆這個人,你還是警惕點的好,他這個人並不是那麼好相處的。”
九公主道:“哦?你與他打過交道?”
傅博彥又道:“並沒有多深的交情,他奉旨入博望苑的時候,我已經不怎麼進宮了。不過我曾經與他下過一盤棋,若非那盤棋,也發現不了他是這般人物。”
九公主表示願聞其詳。
傅博彥回憶了一下,深吸口氣,又輕輕吐了出來,脣邊飄起嫋嫋白霧:“落子後,他能看到我五步之後的招數。”
九公主雖然不擅長下棋,卻因爲太子與傅博彥都好此道而略有涉獵,當下便吃了一驚:“五步之後?”
傅博彥點點頭,無奈地輕笑了一下:“我先前以爲他是深藏不露的紋枰高手,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他是太會揣摩人心,所以能根據一個人的性格,推測他接下來的棋路。那盤棋之後,我刻意留心了他的言談舉止,與朝中和他有所交際的臣子探聽,發現他能與每一個人推心置腹,無論對方官階高低,提起這個人,無不是交口稱讚。”
九公主默不作聲地仔細想了一下那日鬆這個人,倘若讓她來評價他,的確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傅博彥又道:“一人因其品行修養而被大多數人讚頌,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倘若一個人能讓所有人——不管品行好壞,地位高低的所有人都對他心生好感,那就有點問題了,尤其是這個人和當朝政治息息相關。能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能看透每個人心裡最渴求的利益,並且有辦法幫他們拿到這個東西。”
九公主歪着頭看他:“那你呢?”
傅博彥一愣:“什麼?”
九公主問道:“你心裡最渴求的利益,是什麼呢?”
傅博彥聽懂了她的意思,微笑起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九公主皺眉想了一下,不確定道:“無慾無求?”
傅博彥道:“出家人尚有求而不得,我又怎麼會真的無慾無求。不知道那日鬆有沒有看透我想求的東西,不過就算看透了,他也沒有辦法替我辦到,不然,我還真是心甘情願任他驅使。”
九公主饒有興致道:“你想求什麼?不如告訴我,倘若我辦到了,你就任我驅使如何?”
傅博彥哈哈大笑,卻沒有再回答什麼,反而轉移了話題:“今日之後,恐怕你又要成爲長安城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了。”
九公主如今已經知道,這樣的反應就代表拒絕,當下也不追問,只是撇撇嘴,跟着他這個話題聊了下去:“雖然不知道是哪家貴女如此有幸,能得你傾心,不過倘若你在我之前辦了婚事,我還是很願意送上一份賀禮,賀你新婚。”
傅博彥點頭道:“彼此。”
他們還沒有走到宮門的時候,皇帝宮裡一個內侍追了過來,對九公主說陛下傳召,九公主答應着將那內侍打發離開,繼續陪傅博彥往宮門處走。
然而傅博彥卻止了步,道:“就到這裡吧,陛下那邊不可怠慢,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便是。”
他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九公主一時間分辨不出,也不答話,只歪着頭看他。
傅博彥臉上卻顯出猶豫的神色,道:“你方纔問我想求的東西……”
“雖然你也不能辦到,但告訴你倒是無妨……”
九公主一挑眉,興致勃勃地往前微微一傾身子,聽見傅博彥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嘆息:“惟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明明是纏綿悱惻,猶如春風過齒的句子,卻被他念出悵然悲慼的含義。九公主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傅博彥又道:“以你與杭氏的現狀,若我能狠得下心步步緊逼,也能得償所願,我卻偏不想如此委屈於你,只好痛失今生。”
他後退一步,擡起手來對她一揖,他今日着了墨綠的直裾,宮中冷風捲起一邊廣袖,姿態優雅的如同謫仙。九公主欠身還禮,聽見他恍若耳語的一句。
“那日你與太子殿下閒談,我聽到了。”
九公主動作一僵,愣在原地。
太子在博望苑裡踱來踱去,眉頭緊鎖,少見地露出如此陰鬱的情緒來,那日鬆坐在一邊,道貌岸然地開口:“橫豎九公主也不是非他不嫁,殿下何必如此動怒。”
太子道:“就算九娘不願嫁他,那也輪不到他來上書取消婚事。”
那日鬆汗了一個:“雖然被退婚這件事說出去不太好聽,但論實際情況總比公主殿下自己去找陛下退婚好的多吧。”
太子看了他一眼:“傅氏退婚,杭氏在京中,恐怕難有翻身之日了。”
那日鬆道:“想必衛國公並沒有東山再起的打算。”
太子道:“可曹德彰未必會手下留情。”
那日鬆看着他,微微笑了笑:“不是還有太子殿下嗎?”
太子覺得好笑,索性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你不會以爲,我一個手無實權的東宮太子,能起到什麼決定性的作用吧?”
那日鬆卻道:“殿下是太子,難道還不夠起決定性的作用嗎?”
太子忽然明白了那日鬆的意思,他是太子,是儲君,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是最高權力的未來掌控者。
那日鬆又道:“倘若有一日,東宮的主人不再是您了,那杭氏纔是真的永無翻身之日。”
“您與九公主交好,首輔大人心知肚明。”
太子不說話了,那日鬆在他的目光下表情不變,怡然自得,甚至還起身爲自己斟了一杯茶:“東宮的茶葉,的確比別宮都要精良的多,只是不知道公主殿下在陛下那裡,會不會喝上更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