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帶着九公主往東宮東南處的一角小花園去散心,她在弋陽君府時便熱衷花花草草,嫁來東宮後依然忙裡抽閒,親自打理了一個花圃,正值盛夏,入目處奼紫嫣紅開遍,正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
九公主在驕陽之下眯了眯眼睛,明媚日光驅散了不少心理上的陰霾,忽然對自己先前的患得患失自亂陣腳感到好笑,她對自己發出一聲代表嘲諷的哼笑,又輕輕嘆了口氣。
太子妃取笑她:“年紀輕輕,愁怨倒不少,一天到晚唉聲嘆氣。”
九公主沒理她這句話,反而問道:“太子哥哥待你好嗎?”
太子妃挑起一邊的眉,掩口輕笑:“你這麼忽然與我說起女兒家的話題,還真是有些不習慣,怎麼,這次是下定主意要嫁人了?”
九公主頰上一紅:“我今年十七,不僅沒有出閣,還把自己的婚事鬧得滿城風雨,眼下除了和親,好像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吧。”
太子妃促狹道:“不是還有一位將軍麼,好歹是少年傾心的人,總不會說放就放得下吧。”
九公主大吃一驚,驚悚地看向太子妃,有關李劭卿的事情,她在這深宮中除了杭貴妃之外,一個人都沒提起過,就連皇帝皇后那邊,都是說自己“另有心儀男子”,所以纔要求和傅博彥退婚。
太子妃好以整暇地在一個石凳上落座:“就你那點小心思,如果上心的話,總能查得到。”
九公主雙手護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問:“那太子哥哥他……”
太子妃理所應當道:“我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麼。”
九公主十分挫敗,將手撐在桌子上,把頭抵了上去:“你們兩人,還真是親密無間。”
太子妃笑了起來,在她手上拍了拍:“夫妻兩個本應相互扶持,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呢?殿下他如今被困於宮中,鍾家便是他的耳目,我知道的,就是他的知道的。”
“皇族之中,能有你這樣胸懷魄力的女人,真是鳳毛麟角,”九公主伏在桌子上悵然一嘆,又擡起頭來:“願太子哥哥能記住你這份心意。”
太子妃笑了笑,喚人來上茶上點心:“記不記得住,那是他的事情,做不做纔是我的事,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何苦要去操心別人。”她頓了頓,又問:“那你對這樁婚事,是怎麼看的?”
九公主抿着嘴想了一會,苦笑道:“什麼看法都沒有。”
太子妃奇道:“怎麼會什麼看法都沒有?總得有個傾向吧,願意嫁還是不願意呢?如今昭平伯與曹德彰走得近,你若是執意要嫁他,的確是麻煩了點。”
九公主又沉默了好大一會,才期期艾艾道:“先前茂哥哥出事的時候,我前去三屯營代掌將軍印,曾經斬了李劭卿的軍旗發下重誓,若再和他有什麼牽扯,便猶如此旗。”
太子妃一個沒掌住,笑出聲來:“你可真是忠烈。”笑完了又安慰她:“誓者,折言也,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九公主蔫蔫地一低頭:“我自然沒有放在心上,我若是放心上,又怎麼會有現在的事情,橫豎那日鬆與我也算熟識,比起那些素未謀面,卻蓋頭一蒙就嫁過去的駙馬,不知好了幾重天。”
太子妃沉吟道:“這倒也是……不過你心裡既然有人,那這樁婚事就不那麼妥當了。”
九公主猶豫了一會,往太子妃身邊蹭了蹭:“令儀姐姐,我想說一件事情與你聽,你莫要笑我。”
“告訴我可就等於告訴殿下了,你要想好,”太子妃瞅着她,調侃道:“還是說你本來就想告訴他,又不好意思說,所以才假於我口?”
九公主面上顏色更紅,嗔怪地輕推她一把:“你不聽拉倒,我只看你是長嫂,才說些心裡話給你。”
“好好好,”太子妃笑着擡手擋了一下:“你說就是了。”
九公主坐回原地,抿了抿脣,輕輕嘆了一下,才低聲道:“父皇賜宴的後一日,他曾到宮中來見我,跟我說……”
太子妃柔柔笑着,示意她繼續。
“說他要娶我,還說……”九公主第一次對外人說起這件事,覺得自己臉上溫度愈來愈高,燙的嚇人,忍不住用手背貼了一下,才繼續道:“說他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
太子妃挑了一下眉,驚喜道:“這不是正好得償所願嗎?”
九公主又低下頭去,玩着自己裙上的宮滌:“物是人非事事休。”
太子妃想了一下,又問:“那……如果讓你嫁給他,你願意嗎?”
九公主沉默一會,小聲道:“薊遼前線的變故,你一定知道了吧,我剛剛在御書房,勸說父皇剝奪他的軍職,將他調回長安了。”
太子妃“嗯”了一聲,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九公主又嘆了口氣:“但是……我剛剛發現,我這麼做,沒有任何想要在朝堂上陷害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他回長安來罷了。”
李劭卿退下來後,杭子茂便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而當李劭卿人在長安,就算不能想辦法讓皇帝立刻駁回她與那日鬆的婚事,起碼也能拖住曹德彰,讓他不在皇帝面前煽風點火。
她一直以爲這是一樁妙計,一石二鳥,而她能狠得下心算計李劭卿,似乎能證明自己……真的已經不在乎他了。
太子妃聽懂她惶惶不安的原因,畢竟李劭卿現在算是曹派人,就算皇帝暫時撤了他的軍職,曹德彰也會想盡辦法讓他官復原職,九公主潛意識知道他會平安無事,纔敢大膽地這樣勸說皇帝。
太子妃道:“所以,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不願意嫁給除他之外的別人吧。”
九公主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可如果真的讓我嫁他,我也不是很樂意。”
她這廂覺得無比心煩,那廂太子妃的笑意卻深了起來,將她的手握在掌心:“阿九,嫂嫂要恭喜你,你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孩子。”
九公主擡了擡頭,茫然地看着她。
太子妃眉目更加柔和,彷彿浸透花香,她一手拉着九公主的手,另一隻手伸上去,摸了摸她的臉:“小孩子喜歡一件東西,會不顧後果地非要據爲己有,而成年後則會考慮的越來越多。”
“當年你只是個閨閣公主,沒有什麼顧忌和拖累,又生性好玩,平日裡見得也都是克己守禮的公子和唯唯諾諾的大臣,猛然遇到一個桀驁不馴的將軍,難得沒有奉承巴結你的意思,一下就見而傾心,也是常理。”
九公主頰上猶如火燒,低着頭不敢看她。
太子妃把她的反應收進眼裡,覺得好笑,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伸手在她下巴上勾了一下,才繼續道:“情這一途,旁人說太多也及不上你自己的丁點想法,不過傳言都說男女情事,是天上月下老人手中紅線決定的,如果現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不妨等一等,紅線那頭的人終究會如約而至。”
九公主小幅度擡頭,從睫毛下面悄悄覷了太子妃一眼:“這件事……就不必告訴太子哥哥了吧。”
太子妃又笑眯了眼睛,打趣道:“倘若有一日他阻了你與意中人的婚事,我便用這件事來勸一勸他。”
九公主抿着嘴偷笑,站起身來:“那我們現在去找太子哥哥吧,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他。”
太子妃卻不動:“先不忙,他與博彥應當還沒有談完,我們再等一等。”
九公主好奇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應當是你的婚事吧,”太子妃笑了笑:“阿九,不想讓你嫁給那日鬆的,也不僅僅只有昭平伯一人。”
太子與傅博彥商談良久,到底沒能找出一個強有力的理由,有十分把握能勸說皇帝打消和親的想法,忍不住抱怨:“早知如此,還不如將她嫁給你,如今也能免好大一樁麻煩。”
傅博彥表情不變:“都已經成註定的事情了,抱怨有什麼用?”
太子用扇柄敲了敲額頭,蹙眉道:“父皇一直不許我涉政,眼下我已到弱冠之年,他卻依然不鬆口,一旦朝中有大臣上書請求太子參政,那我的處境將會更加微妙。”
傅博彥道:“應該不會,陛下已經年過花甲,恐怕沒有再議儲君的心力。”
太子看他一眼,冷笑一聲:“你忘了漢武舊事嗎?”
昔年漢武帝在巫蠱之亂中受江充之流矇蔽,戾太子起兵反抗不成,兵敗逃亡,因不願受辱而自盡。戾太子是被武帝寄予厚望的兒子,尚落得如此下場,而當今皇帝膝下,可並不僅僅只有太子一人,而皇帝也並沒有對太子表現出特別的信任和偏愛。
太子又打起了扇子,蹙起眉,若有所思,沉默良久之後,忽然問道:“延綏那邊怎麼樣了?”
傅博彥道:“叛亂已平,藺既明正在查問譁變之因。”
太子點了點頭,眉心鬆開,看着傅博彥微微一笑:“我忽然有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