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劭卿出宮約一個半時辰後,曹德彰求見,彼時皇帝已經將皇后和太子遣回,只留了九公主在內殿,閒閒聊一些尋常話。
吳衛進來報首輔求見的時候,父女兩人方結束了一個話題,皇帝“唔”了一聲,讓吳衛扶他到前殿去。
九公主識趣地欠身告退,她出殿門時遇到曹德彰,還不等老頭向她請安,便擺出一副淡漠的表情,揚長而去。
皇帝正好看到這一幕,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
曹德彰跟九公主不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九公主還沒有收性子的時候,還曾經當衆辦他難堪,這麼多年來早就習慣,他也不以爲意,恭送了公主之後,便進殿來見皇帝,第一句話便是:“臣聽聞東宮有喜,特來向陛下道賀。”
皇帝在龍案後坐定,還有些虛,將手肘撐在龍案上,慢慢笑了笑:“朕已經令太子明日上朝。”
曹德彰點了點頭:“殿下的確已經到了參政的時候。”
皇帝嘆了口氣,在寂靜的大殿中彷彿能激起迴音,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灰白頭髮,當年它們還是漆黑的,後來摻雜了些許銀絲,終於到現在,整頭烏髮變成了灰白,光澤不再,只是無力的散在明黃龍袍上。他動了動自己的手臂,嘗試着用力握拳,每握一次,眉頭便皺緊一分。
“朕老了,”他忽然出聲,連聲音裡都透着疲憊:“先前還不覺得,今日看到太子,才忽然發覺,朕果真是老了。”
老了這個詞代表什麼呢?病痛、安逸還有那些消散的雄心壯志。
“尋常人家的老人應該做什麼?”他用力微笑了一下:“再過一兩年,朕就可以含飴弄孫了。”
曹德彰被皇帝身上突如其來的沉沉暮氣驚住,他在皇帝壯年時踏入朝堂,第一次見到大央的一國之君,那時他還年輕,眼神裡似乎藏着一頭猛虎,帶着咄咄逼人的銳氣,似乎是毫不費力地就能掌控整個朝堂。
那時天下還在他手裡,錦衣衛晝伏夜出,爲他收集各種他所需要的消息,所有的大臣都是他的心腹。革除舊制,改換新政的時候大刀闊斧,似乎無所畏懼。
曹德彰在皇帝身邊已經三十餘年,這三十年裡,他無時無刻不在小心翼翼地揣摩這位真龍天子的心思,他是一個極爲精明的君主,驕傲且自負,而且有足夠的、治理天下的才華,所以從不喜歡太有想法的人,只偏愛聽話的傀儡。
皇帝輕輕嘆息,有些莫名其妙:“真好啊。”
曹德彰欠身道:“恭賀陛下後繼有人,恭賀大央後繼有人。”
皇帝一下子盯在他臉上:“你也覺得,朕應當將江山交給太子了?”
曹德彰頓了一下,只覺得全身都緊繃了起來,三十年朝堂爭鬥,政治謀略鍛造了他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冷靜的頭腦,他慢慢吐出一口氣,做了一個極爲精準的判斷。
皇帝並不想這樣早地就讓太子接手帝國,起碼是在他還活着,還有力氣繼續執掌帝國的時候,他不願意看到任何一個人,試圖以任何身份、任何理由、任何方式,來分享他至高無上、不可分割的皇權。
於是他躬下身,語氣堅定地回答:“陛下,太子殿下的確應該接手政務,但是您最好不要這樣早地放權,畢竟……太子還年輕。”
皇帝眉心的淺褶舒展開,輕輕頷首:“知道了。”
曹德彰將這句話收進耳朵,每一處微妙的語氣轉折都沒有放過,他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又道:“況且太子妃身懷有孕,臣以爲,這段時間裡,太子殿下應當以太子妃爲重。”
皇帝又點了點頭:“好。”
他一邊說着一邊慢慢微笑,緊接着便挺直了腰背,撐在桌子上的手拿下來,隨意擱在龍椅扶手上,整個人向後仰了仰,倚在椅背上,又顯出那幅從容不迫的神情:“方纔召見昭平伯,得知了一些事情。”
曹德彰懸着的心放下,道:“陛下請講。”
皇帝沉着聲音,拖長語調“嗯”了一下,眼神有點凌厲:“那日鬆的嫡子身份恐怕有詐,你想個說辭,駁回他的求婚摺子。”
曹德彰這兩天仔細想了一下李劭卿的話,覺得十分有道理,杭貴妃明顯堅定不移後派人,九公主也明顯堅定不移太子黨。皇帝厭惡杭氏,不過是因爲杭氏的軍權讓他感到不安,他畢竟上了年紀,逐漸變得微小謹慎,再也沒有當年的魄力,敢於縱容位高權重的武將在側。而太子卻正值盛年,最不缺的就是膽量,而且太子和九公主關係好,肯定會愛屋及烏。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九公主成了鐵勒大閼氏,那他曹德彰立刻就會成爲杭氏東山再起的墊腳石。又不是百歲老壽星上吊——活膩歪了,鬼才會去撮合九公主和那日鬆啊。
於是曹首輔立刻連連點頭,堅定表示了他對這門婚事的不支持,並且深深自責當時看到那封摺子時的急功近利,只想着儘快解決邊境問題,爲大央謀求一個安穩環境,竟然沒有深思熟慮就妄加贊同,險些葬送了公主一生。
皇帝照例安慰他一番,又誇讚他一番,然後捋着鬍鬚若有所思:“可倘若那日松果真成了鐵勒可汗,那這門婚事,倒是有可取之處。”
曹德彰默默抹了把汗:“陛下,公主殿下已經序齒十九,倘若再不出嫁,恐怕對聲譽有礙。”
皇帝呵呵笑了一下:“這麼多事腦下來,想必如今的長安,再沒有哪家年輕人再敢求娶九娘了吧。”
曹德彰被他那聲“呵呵”弄得有點摸不着頭腦,小心問了一句:“那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道:“橫豎都已經耽擱了,那再多留兩年也是留得住的,倘若那日松果真成了地位穩固的鐵勒可汗,那時再來求娶九娘,大央自然樂意結兩國之好。”
曹德彰沉吟了一下,道:“如今那日鬆能否順利即位還是未知,陛下何必着急。”
皇帝又捋了一下鬍鬚:“雖然九娘還能再留兩年,但也不能留太久了,朕必然要爲她做兩方準備,倘若那日鬆這邊久無音訊,難道要九娘在深宮中耽擱一生嗎?”
曹德彰笑了笑:“陛下,這件事還是交給皇后娘娘吧,娘娘與長安命婦多有往來,究竟哪家少年郎可爲如意郎君,還是娘娘更瞭解一些。”
皇帝“啊”了一聲,也跟着笑了起來:“對對對,朕是關心則亂了。”他說着,擡手揉了一下額角:“朕打算交給太子一件差事做,畢竟他已經進入朝堂,總不能每日只上朝下朝,便無所事事吧。”
曹德彰確定了皇帝對太子的基本態度,這個問題幾乎不用考慮:“此時正值年末,依微臣拙見,陛下不如令太子殿下前去整理過往奏摺,以便殿下對如今大央政事有所瞭解,日後您再交給他旁的差事,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皇帝十分滿意這個安排,當即便點頭允許,着吳衛去擬旨了。
曹德彰嘴上附和着,心裡卻在盤算孫知良的事情,畢竟這個老夥計一天活着,一天就是個不安定因素,萬一皇帝哪天心血來潮,又念起他的好來,順便再放虎歸山一下,那事情可是對他非常不利。
畢竟孫常還坐在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上,孫知良出來後要是有心陷害他,簡直易如反掌,往他府上塞點東西,那可是有嘴也說不清。不過話說回來,孫知良都二進宮了,錦衣衛依然沒什麼動靜,可見老孫的處境也不怎麼好,起碼沒有辦法和外界保持基本溝通,畢竟吳衛也在皇帝身邊跟了那麼多年,也不是個便宜貨。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雖然吳衛並沒有興趣嫁入曹派,但和野心勃勃想佔據內宮,再圖前朝的孫知良比,那可就好太多了,畢竟吳公公前幾十年始終專注於和孫公公斗法,並沒有沒抽出心思來發展前朝。
他還缺少一個恰當的時機,這次出手,必須要一擊而亡,倘若給他苟延殘喘之機,那兩人的關係將會更加惡化,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將心裡壓着的幾件大事與他商量完畢,精神好了很多,便打算去三清堂坐一坐,讓長清子幫忙看個相,順便淨化一下心靈,提升一下境界什麼的。
他到三清堂的時候,意外看見杭貴妃竟然虔誠地跪在堂中,對殿內的三清塑像喃喃低語,他有些驚訝,問長清子道:“貴妃怎麼在這裡?”
長清子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娘娘特來爲陛下祈福。”
說來,皇帝已經有一年左右沒有見過杭貴妃了,就連方纔她親手煎的藥,都是令吳衛奉了進來,她似乎是知道皇帝並不是很想見到她,所以自覺地消失了一樣。皇后說她前段日子有恙,一直在調養,日前才病癒,他仔細打量她的背影,似乎的確比印象裡瘦了好多。
人老之後總愛懷念過去,杭貴妃畢竟是花季入宮,陪伴自己度過了最年富力強的年紀,在他還野心勃勃的時候,整個後宮只有杭貴妃能理解他的抱負和野心,並且給予熱烈地迴應贊同。
他提步走了過去,語氣有些感慨的悵然:“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