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之季,日漸生寒。目之所及皆是白茫一片,長安皇城之內更是不見半分喜色。更獨是高高掛起的白幡讓人覺得觸目驚心,若是踏上半尺厚的白雪,陷下去的印子就好似這深宮之中的特殊標誌,輪廓分明。
節氣已入深冬,卻不想容太妃身子骨愈發不妙,竟然在年關之前的兩月薨了。雖不是生母,可皇上十分敬重這位老人,自然也就是下令舉國同哀,着孝服三日,禁任何喜事。而頗得容太妃喜愛的溫莊長公主,也就是皇上的長姐我溫莊長公主入宮服孝。
“還請皇上節哀順變。”溫莊長公主上前一步,將手中的錦帕遞給立於皇家祖祠牌位之前的皇上。
皇上卻似乎沒有看見一般,只是有些哀傷的嘆息,良久之後方纔說道:“阿曲,待朕百年之後也是會在此處的。”
阿曲,是溫莊長公主的小字,長公主全名叫做霍惜。
溫莊長公主一愣,隨即將錦帕攏入袖口,聲音卻是清淡:“此處纔是帝王最後的榮耀。”
皇上名霍珩,與溫莊長公主霍惜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兩人卻並非是當時的皇后所出,而是當今太后,當年的貴妃霍陳氏所出。霍珩自幼便是在霍陳氏的教導下收斂鋒芒,連霍惜也是。兄妹兩也算是有驚無險的長到了十四歲,卻不想原本應該繼位,或者說已經是皇位繼承人的太子霍豫卻突然暴斃而亡!
太子霍豫的暴斃就象徵着皇位仍舊懸空,這樣一場明爭暗鬥便拉開序幕。幾番險阻坎坷,最後還是以霍珩和霍陳氏的勝利告終。新太子霍珩上位,先皇很是滿意,但身子骨卻已經壞透了,確定了皇儲之後不過半年便是駕崩。一干重臣便是又有波瀾再起,此時便是容太妃拿着先皇的遺詔配合着霍珩手中的兵馬順利登基。
所以說,迄今爲止霍珩穩坐皇位,也離不開這位容太妃的幫助。如今容太妃已薨,霍珩自然是無比傷懷,以至於在方纔與霍惜跟前失態。
“爲難你此番入宮,朕倒是覺得這日子愈發讓朕想念兒時了。”
皇上轉身,正對着溫莊長公主,一身龍袍,威嚴盡顯。金線繡起的龍威嚴莊肅,盤踞在騰雲之上,萬物爲尊。溫莊長公主看着那龍竟然一下失神,得皇上再次出聲呼喚這纔回神。回神之後,便是立即賠罪。
“溫莊一時無狀,還請皇上見諒。”溫莊長公主微微屈身,以禮臣服。
溫莊長公主禮數週全,並無一絲一毫的差錯。只是這副順從的樣子卻讓他想到了兒時屈人之下的感受,頓時覺得有些寒涼。一母同胞的姐姐竟然也這般生分了,到底是帝王,高處……不勝寒。
“起來吧,朕沒有怪你。”皇上喟嘆:“只是想起當年與阿姐一同嬉鬧的日子了,親密無間。”
溫莊長公主卻好似絲毫沒有察覺到皇上的意思,只是聲音輕緩的說道:“皇上多慮了,阿姐永遠都是阿姐,只是深宮之處,溫莊不得不謹慎行事。”
溫莊長公主這話一出,卻惹來皇上的笑聲。霍惜不解,卻見霍珩說道:“阿姐以爲我還是當年的阿和,卻沒有想到,如今我纔是皇上了嗎?”
阿和,乃是當今聖上霍珩的小字吧,說起來這小字還是容太妃替他給取的。如今這樣提起,分明是要與霍惜明說這天下已然掌控於手掌之中。
霍惜失笑,有些懊惱的搖搖頭,面上帶着清淺的笑意:“我倒是忘了。”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明瞭。
“今日已是服孝第二日,你既帶着諶哥兒和阿致入宮,那便好好住上幾日再走。左不過幾日,他也要回京述職了。”霍珩的態度十分明顯,也很堅決——他需要溫莊長公主的支持。霍惜自從嫁給了賢王明韞,已然久年不曾與兄長一同談天說地了,自然也會同意此番決定。
阿致,乃是皇上做主過繼給賢王的女兒,也纔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很是乖巧。長公主給她取名兒叫明黛。
霍祠之外寒風呼嘯,內裡卻是溫暖如春。
溫莊長公主聽到皇上提到了自己最寵愛的兒子之時,面上帶着十足的慈母笑意,說:“阿致也跟過來了,在霍祠的門口候着。”
皇上聞言,略微皺眉,道:“出去吧。阿致是小姑娘,別凍着了朕的小丫頭。”
“皇上比我還要心疼阿致呢。”溫莊長公主笑,卻是一步不落的跟這皇上走了出去。
溫莊長公主神色未變,明黛雖然是過繼給自己夫君,可是她的的確確的皇帝的女兒。明黛從小就養在自己身邊,也是當做親生女兒來對待的。
說起明黛,長公主神色還是有些複雜的。明黛的存在幾乎是大家絕口不提的,但是長公主心中清楚,明黛跟着自己,比在皇宮帶着要好得多了。
想到這裡,長公主也就將腦子裡的一些想法都甩了出去。
兩人一走出霍祠的大門便見到了方纔說道的小姑娘,冰天雪地之中,那個小人兒就俏生生的站在那兒,粉嫩水靈的小臉蛋兒,白皙的小手合十,虔誠的模樣卻讓皇上一下頓住了腳步。皇上眼看着年方八歲的小丫頭在夕陽的映襯之下,愈發安然嬌嫩,通身的氣派竟是讓人目不轉睛。
小明黛卻好似已經察覺了有什麼動靜,眼睛睜開的時候,便是見着一道黃色的身影,隨後纔是她的母親。而小明黛的第一反應則是屈膝行禮。
“臣女明諶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小小的身子做出這般妥帖的禮數,令人挑不出半分錯處來。皇上的眼底閃過一抹讚賞,卻又掩飾了起來,上前幾步將小丫頭抱了起來,點點她的小鼻尖,問道:“阿致可是凍着了?”
小明黛眨巴眨巴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用帶着些許糯糯的童聲說道:“阿致今日穿的母親親手繡的襖子,不冷。”
聽到小明黛的回答,皇上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他這個皇姐出了名兒的護短,他當年既然把明黛交給了她,她也是百般疼愛。爲阿致縫製襖子倒也是不足爲奇的事兒。
“這幾日在宮中陪着舅父可好。”皇上輕聲詢問,語氣親和得好似一個尋常舅父與外甥女一樣。
小明黛在皇上肩頭,一側目便能看見溫莊長公主的眼神,見溫莊長公主臉上一直都是和煦的笑意,小明黛爽快的答應了舅父的要求。
小明黛畢竟纔是八歲,方纔與溫莊長公主的小動作全然攏入皇上的眼中,皇上不經意的笑笑,覺得小丫頭處事倒是有條有理的,知道下意識去尋找能夠做主的人。
“皇上把阿致放下來吧,若是讓人瞧見了要說她的不是了。”溫莊長公主見皇上一直抱着小明黛,沒有打算將她放下來的意思。眼看着就要走出霍祠,若是被有心人看見,難免會冠上個‘不敬尊上’的罪名。如今乃是重孝之期,不得不防。
皇上卻是輕飄飄的看了溫莊長公主一眼,語氣之中略微帶着點兒不滿:“朕要抱着她難道還要別人來說嗎?”
溫莊長公主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又聽到皇上繼續說。
“朕和諶哥兒難不成還護不住你們母女嗎?”
“哥哥是阿致心目中最最厲害的大英雄!”小明黛對於皇上的話半懂不懂,卻是能聽出皇上的言外之意,頓時便是摟着皇上的脖子十分自豪的說道。
皇上親暱的捏捏小明黛的鼻子,好笑的說道:“你個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是最厲害的大英雄?”
“哥哥說了,他能保護阿致,就是最最厲害的大英雄!”
“哈哈哈……”
也許是童言無忌,也許是皇上在深宮之中壓抑的太久,皇上的笑聲卻是真的許久都沒有聽見過了。
溫莊長公主霍惜和大監杜執兩人微微一怔,隨即也是眉眼俱有喜色,只是這喜色卻並不持久……
“皇上!十四皇子他……沒了!”
好似平地倏然起一道驚雷,笑聲戛然而止。小明黛頓時覺得抱着自己的身軀陡然變得僵硬,周身寒氣四溢,如同置身冰窖。
皇十四子霍忻,景嬪所出,纔不過一歲!
霍忻是皇上最喜歡的一個兒子之一。對,之一。皇上霍珩有很多兒子,當中先皇后所出的霍亦位居首位。
據太醫院的院正所說,是霍忻竟然患有隱性心疾,卻不知是爲何引發了,未曾即使得到救治,這才夭折。皇上勃然大怒,不顧容太妃喪期,將伺候十四皇子的宮人們統統杖斃。一時間,宮中的氣氛愈發的森冷。
“阿致啊,這幾日在宮中還習慣嗎?”
太后摟着八歲的小明黛,神色和藹的詢問,眉眼之中稍着星點兒的笑意,若不細看,決然不得察覺。
明諶生性敏感,見太后似乎是神情愉悅的樣子,便是乖巧的點點頭,並不多言。
太后笑笑,看似敷衍,卻帶着深意。太后並不喜歡景嬪此人,只是景嬪的父親在朝中勢力不小,太后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對景嬪稍加拂照。此番景嬪痛失愛子,太后卻是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反而是將重心全都放在了久久不曾入宮一次的外孫女明諶的身上。
明諶生得極其標緻,行爲舉止又是落落大方,禮儀方面更是沒有半分疏漏。面對這樣一個粉雕玉琢的可人兒,太后自然是十分喜愛。也就無暇顧及那可憐的景嬪母子了。
“母后莫擔心她,她可是個小機靈鬼。”溫莊長公主很是疼愛明諶,也知道明諶是個人小鬼大的鬼靈精,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落落大方。
太后卻是無所謂的擺擺手,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哀家喜歡阿致,咱們阿致就是哀家的心肝寶貝,哀家的掌上明珠。”
溫莊長公主聽太后這樣說,也不反駁,只是拿了帕子掩嘴輕笑。太后絲毫不在意,招來身邊的近侍錦禮姑姑吩咐道:“去,取了那紅玉落珊瑚過來,給咱們阿致把玩。”
“是。”錦禮姑姑屈身行禮,即刻就去取了那紅玉落珊瑚過來。
溫莊長公主原以爲太后是說着玩兒,卻不想這般珍貴的東西也被取了過來,還被贈與明諶玩耍。頓時正容對太后說道:“母后不可。”
“有何不可?哀家的乖孫孫哀家都不能疼了嗎?”太后似乎很不滿意這時候女兒出來反駁自己,沉下臉來。
溫莊長公主面色略顯爲難,她總不能上前說母后的不是。母后賞賜本是喜事,只是這日子卻是不合時宜的。可反駁?這又豈有反駁之理?說起來就是不孝。而在太后懷裡的小明黛卻是注意到了溫莊長公主爲難的神色,便是摟着太后的脖子撒起嬌來。
“外祖母疼愛阿致,阿致心中銘記。只是想來必是近日國喪勞累了,忘了宮中事宜從素。”
明諶的聲音帶着些奶聲奶氣,卻字字提醒着太后,正當國喪,如此鮮紅之色若是被別人看見只怕要被史官記上一筆。
太后頓時領悟,面色稍霽,同時也擺了擺手示意錦禮姑姑去換了一柄玉如意上前來。
這樣一個小插曲卻是讓太后有些疲乏了,溫莊長公主也是極其有眼力的帶着明諶從建章宮退了出來。
“阿致,你做得很好。”
出了建章宮的大門,溫莊長公主微微傾下身子,將小明黛的小身子抱了抱,輕聲說道。
小明黛不語,溫莊長公主看着她,小小的五官已然能看得出長大之後必定是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之貌。
“阿致,看看,今年的年關注定是不夠暖和的了。”溫莊長公主喟嘆一句,十分感慨。
明諶有些不明白溫莊長公主話裡有話的意思,擡頭一看,發現溫莊長公主的目光落在了景嬪的宮殿方向,頓時心中明瞭。
十四皇子霍忻的死,想必沒那麼簡單。
從溫莊長公主的眼光中得出的結論讓明諶頓時覺得毛骨悚然,這深宮之處,當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只覺得有一股子森森的涼氣從腳底直竄而起!
自打那一回從太后的建章宮中出來之後,小明黛便是大病了一場。消息傳到了賢王府,賢王世子明諶更是焦急得不得了,當晚就請旨入宮,將長公主和妹妹接回王府。皇上估摸着情況,也沒有挽留賢王一家,賢王明諶順順當當的將母親妹妹接回身邊。
“好好的怎麼忽然就病了?”明諶將妹妹摟在懷裡,隻手貼在額頭上試探了下熱度,轉頭問道。
長公主也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只怕是宮中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那一日自打從母后宮中出來便是突發了這熱症。”
明諶蹙眉,他了解妹妹的身體,雖說是有些體弱,但是這些年來一直都在頂好的藥材食材精心的補了。沒有理由會這樣突然的生病啊?明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又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脈搏,現下倒是沒什麼大礙。
長公主看着妹妹略顯蒼白的神色面露心疼,道:“不知是怎麼樣,昨夜熱症一起,竟然還夢魘了。”
“夢魘了?”明諶皺起眉頭,低頭看向熟睡中的妹妹,果然有些神色不安。他輕緩的拍打着妹妹的手臂,這樣好一陣子,懷裡的小丫頭才神情舒緩的睡了過去。
長公主見明諶這番舉動,好似想到了些什麼一樣,蹙眉道:“阿致只怕是被宮中那些事嚇着了。”
明諶冷哼一聲,也不知是何情緒:“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這一次明諶沒有說錯,明諶此番大病卻也少不得和宮中那些腌臢事兒有關。
因着不是國喪,宮中喪期一過,倒也沒有什麼限制的。在宮裡發生的事兒也影響不到外頭人的生活。而薄寧正是與家人一同臨近年關的時候去了莊子上泡溫泉,還有黎宛卿母女。
“還是你會享受,若是換了我大哥二哥也不會如此貼心了。”黎宛卿略帶抱怨的說道。
薄寧莞爾,笑道:“沒個兒正經,若是大表哥和二表哥聽到要被你氣死。”
黎宛卿不甚在意的擺擺手,說:“纔不會呢,他們哪有時間管我啊。當下都去打聽自個兒媳婦兒去了吧。”
對於薄寧,黎宛卿倒是毫不隱瞞兩位哥哥已經定親的事兒,說得十分順溜。
薄寧輕笑,問道:“可是交換了庚帖,定下來了?”
黎宛卿點點頭:“也就是這幾日的功夫了。”
薄寧莞爾,舅母倒是個心思敏捷的,這當口上先把兩個哥兒的婚事定了下來,也免得來年大選的時候和選秀的秀女們衝突。說起來的話,入宮這件事還真的不是所有人都想的。好一些人家也紛紛都給自家女兒給定了親事。
黎宛卿見薄寧笑了,便是問道:“你可知道今哥兒的?”
黎宛卿的意思就是薄今是不是也定下了婚事。
薄寧頓時眉頭微微皺起,黎宛卿見狀,面容十分不解。
“你這是怎麼了?”黎宛卿問。
薄寧看了黎宛卿一眼,說道:“兄長不肯相看母親給出的名冊,我看那樣子是喜歡上那個姑娘了,卻又不肯告訴母親。”
黎宛卿聽薄寧的話立馬就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兒,她警惕的湊近薄寧,壓低了聲音說道:“可不是說喜歡上了四大家族的姑娘吧?!”
黎宛卿這樣問也是有根據的。薄家也是家大業大的世家大族,可薄今卻不肯相看薄夫人給出來的名冊,自然不是因爲看不看得上,而是因爲他喜歡的人不在其中。薄夫人選出來的人,除了品性之外多多少少也會考慮到薄府的身份,與薄府立場不一,或者是立場太鮮明的人都不會入了薄夫人的眼。
以這兩個方向來看的話,黎宛卿當下就想到了四大家族——秦魏曹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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