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燕王之尊,只帶二百親衛一路緊追不捨六百里,而且還是在竇建德的地盤上,這件事說給誰聽都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還會有不解迷惑。這樣的事,幽州羅藝放在二十歲的時候肯定幹得出來,若是他覺得必殺之人,莫說六百里,便是一千六百里他也會快馬單刀不殺決不罷休。因爲那個時候他還什麼都不是,不是虎賁郎將,不是幽州大總管,快意恩仇沒什麼,不必去操心什麼偌大的家業。
可若是讓現在的羅藝知道了李閒只帶二百輕騎深入竇建德領地六七百里,只爲了殺一個竇建德麾下的將領,他一定會破口大罵李閒是個白癡憨傻貨,身爲燕王,麾下十幾萬大軍,坐擁大隋最富庶的三個郡,竟然幹出這種事來不是白癡是什麼?
若是換做唐公李淵聽說這件事,只怕他會先挑一挑大拇指讚一聲真丈夫,好男兒自當披堅執銳千里殺人。心底裡卻會暗歎一聲李閒不過是個沒城府的莽夫罷了,只怕心裡對燕雲寨的忌憚立刻就會變得極輕,這樣一個不顧大局的人又有什麼值得警惕的?然後他會自然而然的想到,燕雲寨有這樣一個主人早晚會土崩瓦解,自己是不是有機會將那十幾萬雄兵一股腦都拿過來?
若是竇建德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後悔的睡不着覺。他自然會因爲劉黑闥的死覺得悲傷可惜,只是更可惜的是沒能趁着這個機會將李閒宰了。若是能挽回的話,便是死是個劉黑闥換來殺一個李閒,他也不覺得吃了虧。
若是在江都的大業皇帝楊廣知道了這件事,必然會一陣錯愕然後哈哈大笑。本以爲是個人傑的李閒竟然是這樣一個不知輕重不顧大局的人,早晚會死在他的衝動無知上。大隋去了一個大敵,楊廣去了一個仇人,莫說狂笑幾聲,簡直值得大醉一場。
而事實上,就連被追上的劉黑闥也想不明白,李閒冒這麼大的危險到底爲什麼。難道真的只是爲了自己想殺牛進達?如果真的僅僅是因爲這個理由,那麼他就算是死也看不起李閒。他的想法和羅藝等人毫無二致,都會覺得李閒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莽夫罷了。但是他不確定李閒爲什麼要如此瘋狂偏執的追殺自己,所以他問。
他在燕雲寨的時候就知道李閒的武藝如何,當初在沂水畔,他和葉懷袖等人聯手也擋不住文刖的刀。但李閒可以,當時的李閒就算不是文刖的對手,想要逃走也不是太難的事。但文刖的武藝已經到了巔峰,再無進步的餘地。可李閒不同,他的進步之快之大令人瞠目結舌。
在沂水河畔,當時的李閒最多能保證三十招之內不輸,然後在這三十招的時間內想好退路逃走。在黃河渡船上,李閒其實已經有能力和文刖一戰,但爲了穩妥,他帶上了戰場上步戰無敵的雄闊海,戴上了就連羅士信對其槊法都讚不絕口的裴行儼。合三人之力殺文刖,其實毫無懸念可言。
時隔幾年,劉黑闥能想象的到李閒如今會有多恐怖。他甚至確信,即便文刖復生,和現在的李閒的一對一廝殺也沒有幾分勝算。
所以,即便他手裡有鋼叉,即便他的身形魁梧高大,即便他比李閒要高出半個頭,看起來比李閒強壯一倍,可他心裡還是有着無盡的恐懼和不安。他沒有一點把握戰勝李閒,膽氣上輸了,心理上也輸了,武藝上還輸了,所以他的敗就變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看起來,李閒殺劉黑闥輕易簡單之極。甚至比起縱馬狂追六百里的過程來說,這結局輕鬆無趣的讓人有些不相信。甚至就連牛進達都覺得,劉黑闥是不是死的太簡單了?太輕易了?輕易簡單到自己的仇人明明死了,可心裡卻毫無激動可言。
劉黑闥知道自己不是李閒的對手,但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敗的如此快。
他在臨死前還有很多不解不甘。
因爲他知道李閒的黑刀太過鋒利可怕,所以他不敢用自己的鋼叉去硬碰硬李閒的黑刀。正因爲如此,他又輸了一分。李閒無所顧忌,刀法大開大合絲毫沒有守勢,四刀就將劉黑闥逼得手忙腳亂,甚至還磕飛了劉黑闥的鋼叉。
在鋼叉脫手的那一刻,劉黑闥知道自己要完了。
所以他問:“這樣做,值得嗎?”
……
……
劉黑闥的鋼叉被李閒磕飛了之後,他的胸口上也被順勢而過的黑刀豁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他身上堅固的鐵甲在黑刀劃過的時候竟然變得紙一樣脆弱不堪,就連他特意固定在胸甲上護心鏡都被一劈兩半。這一刀明明是可以致命的,力度再大一分就能將他的心臟也剖開,不過很顯然李閒不打算加大這一分的力氣。
“無所謂值得不值得,但求心安。”
這一刀之後,李閒回答道。
劉黑闥疼的身子佝僂了下去,但依然聽清楚了李閒的回答。
一個梟雄,說一句但求心安。
這讓劉黑闥覺得很滑稽可笑,他甚至因此而惱火。他覺得李閒說這句話是在侮辱他,侮辱他的智慧和判斷力。李閒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看似衝動輕狂,實則是個心智如妖的人。全天下的人都因爲衝動而死了,他或許也不會死。
所以他知道李閒這樣冒險追殺自己肯定是有大圖謀,所以他不信李閒說的那句但求心安。在他看來,沒有比這句話更扯淡的話了。
“心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撕下來一條衣衫勒在傷口上,避免有內臟會流出來,戰場上見多了這種事,他可不想親眼看到自己腸子流出來掛在肚子上是什麼樣子。
“這句話即便是羅藝說我都信,偏偏你說我不信!”
劉黑闥一拳砸向李閒面門,李閒不躲不閃,黑刀迎着拳頭劈過去,輕而易舉的將半截手臂卸了下來,血噴涌,斷臂掉在了地上。
這是李閒斬的第二刀。
劉黑闥的臉色白的好像雪一樣,沒有一絲的血色。
他看了看自己的斷臂,咬着牙冷笑道:“唯利是圖的燕王殿下,難道也會求心安?你覺得……我會信麼?”
“我沒打算讓你信。”
李閒的第三刀將劉黑闥的另外一條手臂斬落,第四刀在他臉上劃出來一道猙獰的口子。
李閒一步步進逼,劉黑闥踉蹌着一步步後退。
“我要殺你,你便要死。你死了,信不信還有什麼區別?也正因爲你就要死了,我又何必費勁費心的跟你解釋?跟一個死人解釋一件很玄妙的事,想想就是一件無趣的事,要多無趣有多無趣,和死人說秘密,還不如去和一頭牛說。”
他雖然這樣說,但看起來他並不急着殺劉黑闥。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斬落的都比較輕,只是在劉黑闥身上劃出幾道口子而已。
劉黑闥依然還在後退,依然還在躲閃,依然還在問。
“若真的是一個極大的秘密,說給死人知道纔不會泄露出去!”
“你想聽?”
李閒微笑着出刀:“那麼在最後一刀前,我會告訴你答案。雖然和一個死人說秘密是極無趣的事,不過我倒是不介意自己再無趣一點。”
“我要斬你二十一刀!”
劉黑闥又想問爲什麼是二十一刀,但這次沒用他去問李閒直接說了出來。顯然,這個答案讓劉黑闥有些失望。因爲這答案沒有什麼懸念,李閒說出來之後就連劉黑闥自己都不覺得無法接受。
“你刺了牛進達兩刀,我便替他十倍的還給你。”
……
……
在李閒說完這句話之後劉黑闥釋然,此時已經失血過多而頭腦昏沉的他甚至忽略了數字上的錯誤,兩刀的十倍是二十刀,絕不是二十一刀。既然是替牛進達斬二十刀,那麼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而李閒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徹底迷惑甚至變得瘋狂。
“我替牛進達斬你二十刀,最後一刀是替羅士信斬的。當然你不知道你欠了他什麼,我知道就足夠了。”
“不夠!”
身中第二十刀的劉黑闥瘋了一樣的吼了一句。
“告訴我理由!”
他問。
李閒笑了笑說:“還不到時候。”
第二十一刀割斷了劉黑闥的咽喉,所以極度不甘極度瘋狂的劉黑闥卻再也問不出來。他的嗓子裡涌出一股濃稠的血,喉管裡發出幾聲如毒蛇吐信一樣的聲音,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他的眼神漸漸迷亂,很快就失去了光彩。可這個時候他卻還沒死,或許是想知道答案的念頭讓他令人驚訝的多活了片刻。
李閒將黑刀戳在一邊,緩緩的在劉黑闥身邊蹲了下來。
他看着劉黑闥痛苦的表情認真的說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因爲你現在纔是個死人。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時間聽完我要說的事,但我肯定會完整的說完。現在不是你想不想聽的問題,而是我想說。因爲任何一個活人,都會覺得我說的話太過匪夷所思,而我也沒辦法解釋清楚,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憋悶麼?”
“我之所以必須要殺你,是因爲你將來的成就還要在竇建德之上。你打下的地盤比竇建德還要大,你手下的兵馬比竇建德還要多,你對我的威脅也比竇建德要大上不少。別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沒必要騙你。我從未來而來,所以知道未來的事。”
李閒聲音極輕的說道:“我從出生就知道大隋什麼時候滅國,也知道是誰取代了楊家建立新的秩序。而你在竇建德死後繼承了他的一切,然後對這個新的國家造成了極大的威脅。你幾乎佔據了整個北方,而你也給自己想了一個很響亮的名號,漢東王。”
“新王朝的軍隊屢次被你擊敗,而且羅士信也死在了你手裡。我既然明知道這些,又怎麼可能容忍你繼續活下去?當初我以爲你在我手下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事實上是我錯了。所以,既然殺你的機會來了,莫說六百里,便是六千里我也要追上你,殺了你。”
“別閉眼,你還能聽最重要的幾句。”
“你是新王朝最大的敵人,這是我不能允許的……因爲那是我要做的事,只是方式或許和你用過的不同。新的王朝爲了戰勝你的軍隊,損失了太多太多,但實事求是的說,繼承了大隋龐大基業的新王朝不是你能抗衡的,你的敗亡是註定的事,而你……就是我的前車之鑑,既然你的做法行不通,那麼我就換個方式。”
“我阻止不了那個新的王朝建立,因爲我現在的實力還不夠。即便我現在能打下江都,打下半個大隋,但那些實際掌控着大隋的世家並不會承認我,原因是什麼你應該明白。而若是有世家出身並且很有名望的人接替楊家掌管天下,那麼那些世家立刻就會蒼蠅一樣撲過去宣誓效忠。這就是差別,所以我必須想個很妙的主意才行。”
“我不能殺盡所有的世家,但我可以做點別的……”
“至於我要做什麼……真的很抱歉,即便是死人,我也不會告訴。”
李閒站起來,緩緩舒了一口氣。
他擡起頭看向蒼穹,眼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