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一時沒辨清聲音隸屬何人,但此人分明喚着自己的名字,還叫自己“小郎”,心下猶疑着扭頭循聲看去,入眼便是一張俊顏,而且湊得很近很近,甚至可以看清她在他眼中的倒影。
蘇蘇唬得直退兩步,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同一地方再次看到一身華冠錦服的達燁。
怎麼辦?怎麼辦?
慣性地,蘇蘇心頭泛起懼意,不過很快,她即平復心情,衆目睽睽之下,他還能拿自己怎麼樣?這又不是在海上,江寧可不是他的天下!
想及此,蘇蘇微吐一口氣,張口:“……”
該死!
她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達燁,結果嘴巴都張開了,卻是半個字沒吐出來。
達燁直起身,偏着頭頸,再次勾脣一笑,低語:“如果還記得我的話,就乖乖一個人到前面街心的一品茶館來尋我,兩柱香時間以內我得看到你的人!否則……哦,對了,你該清楚我的手段吧!啊?”
無聲笑了幾下,達燁摞下這句話,即轉身大步而去。
蘇蘇兀自驚魂未定:一個人,去尋他?茶館?要去和他一道喝茶嗎?
在鋪裡發現有人接近蘇蘇的吳光這時趕出來,看着達燁遠去的背影,悄聲問:“小姐,剛纔那人……”
蘇蘇想起前些日子交待他的事,遂不答反問:“之前讓你打聽的事,現在講來與我聽!”
吳光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一怔。托起手上的石頭,示意蘇蘇。
“買下吧!多少錢?”蘇蘇打算不管多少錢。先買下再說了。
“好!探底價一百兩!我這先把銀子付了!”吳光說着,拎起包袱轉身將銀元寶交給販主。回來愣不打,即回蘇蘇原先的話,“奴才這些日子在城裡探來不少新鮮事!”
吳光嘰哩咕嚕地將所得一口氣說出來,蘇蘇也不打斷,兩人走出市集,吳光不是婦人,只會人云亦云,而是在將所聽所得以原話複述完後,再附上他個人的見解。追極溯源,比如有關達燁的傳聞。
從吳光的話裡,蘇蘇很快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達燁出現在江寧果然是有前因的。
如今他的身份不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海寇頭目,而是相當體面的江南東路副轉運使,端坐漕司的第二把交椅,官職甚至比連中三元的王洛堯還要高近兩級。
朝廷是不是也太懦弱了?一個殺人如麻的海寇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命官?
蘇蘇私下暗唾,她帶着吳光繞開馬車,徑往街心走去。
“小姐。馬車在那個方向!”吳光擡首提醒。
蘇蘇點點頭,想到達燁的事瞞不了吳光,遂對他低聲道:“之前同我說話的那個人就是你剛纔口中新上任的副轉運使,朝廷暗中招安的某支海寇首領!”
吳光聞此。大驚於色:“小姐,怎麼會?”
蘇蘇冷笑一聲:“世間就有這麼巧的事,不容你不認命!你還記得三年前。我和我爹遇到的那次海難?”
“不會就是受他所劫?”吳光也很難置信,世間真有這麼巧合的事。
“沒錯。就是他帶領的一批海寇!後來遇到海難,沒想到他也還活着!”蘇蘇腳下沒有停。還在朝着街中心走着。
“方纔,他認出了您?”吳光小聲探問。
蘇蘇含首,怕是頭一次照面就被他認出了。
“那,您現在是……”吳光看了看前方街道兩旁林立的樓鋪,似乎猜到什麼。
“一品茶館,讓我去找他!一個人!一會兒你只遠遠候着,他應該不會拿我怎麼樣,多半是敘敘舊!你莫要擅自行動!”
吳光聽此,愣了兩愣,才點頭應下。
六月天氣,又溼又熱,雖已過了午時最熱的時段,但一段路走來,蘇蘇還是渾身泛粘乎,蘇白身上的熱氣也一徑往她脖頸鑽,她恨不得一把甩開他,可等下要會達燁,又少他不得,她只好忍住燥意,認準一品茶館的招牌,小步走去,而吳光則依她的意思在一家糕點鋪前停止等候。
抵達館前,蘇蘇低眉與蘇白對視一眼,恐嚇道:“等會兒,要是我挨欺負了,你可得爭點氣,幫我連本帶利得撈回來啊!要不然,別指望回頭我給你好臉看!”
蘇白聽了,眼睛瞄向別處,兩隻前爪在蘇蘇前襟搓撓,嘴時還嗚嗚嘰咕了一聲。
蘇蘇搖頭一嘆:“真是夠窩囊的你!”
說完,頗有點大義凜然地跨進茶館門檻。
無需費功夫尋找,達燁就坐在一樓靠窗拐角的位子,位側就是一根立柱,此時館內客人很少,所以蘇蘇一眼就發現他兀自悠然地坐那品茶。
瞧他一臉怡然的樣子,很難想像他曾是海上衆匪寇的頭目。
蘇蘇微微甩頭,將腦中即將要發散的思緒甩開,此時還是專注應付達燁爲好。
在她趨近時,達燁擡眸朝她斜瞥,像是看着老熟人一樣看着她,蘇蘇其實心裡在發毛,但面上卻是同他一樣擺了副悠然的神色,於他對面端坐。
達燁覷了一眼她懷裡的蘇白,譏笑一聲:“讓你一個人,你非得咬文嚼字,帶只畜生來!”
蘇蘇聽他喚蘇白畜生,暗下不樂地撇撇嘴,回了一句:“我習慣帶着他,再說你又沒說不能帶寵物!”
“呵,還是一副利嘴!”達燁輕笑。
蘇蘇瞧他一臉無害的樣子,心裡反越發警惕:“叫我到此,有何貴幹?”
達燁目光掃向她的面容,落在她一對粗眉上,懶懶回道:“不問我爲何出現在此地,也不問我現下近況,看來,有關我的事,該聽說的你都已經聽說了!”
聽他這話,蘇蘇後悔爲甚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先裝模作樣問他打聽一下呢!
她舌尖暗咬,如果現在再問,豈不太假,惟有默認了。
“如今你已知我現下的身份,便該知道自此我會長居江寧,既然你我**一座城,又是舊識,是不是該多多來往?要知,除了你,我在江寧可是舉目無親呢!”
舊識?分明是仇人纔對!
蘇蘇聽完他這段話,唬得脊背發涼,當年崔伯和錢乙慘死的一幕又在她眼前晃過,雖然不是至親之人,與他算不得似海深仇,但同他多多來往,是不是太扯了!
達燁見她眼珠轉了轉,沒有立時回答,伸手提起茶壺樑,給自己斟滿茶,又給蘇蘇面前的杯盞斟滿,慢條斯理地道:“若是不樂意,那我們便繼續算算賬!”
“算什麼賬?”這回蘇蘇反應瞬快,一臉狐疑地掃向達燁。
“呵!”達燁冷哼一聲,“你是貴人多忘事呢,還是根本就是想賴賬?”
蘇蘇瞧他說得一本正經,卻摸不準他究竟指得是什麼,遂辯解道:“我記得已是與你兩清的,我替你制簪,你饒我不死!”
“你以爲我同你一樣健忘?不是這一樁!”
“那是哪一樁?”蘇蘇不客氣地追問,她可不認爲欠了他什麼。
“黿鼉!你總該有印象吧?”達燁啜了一口茶,語氣很是篤定。
聞此,蘇蘇心裡猛地一突,她怎會對黿鼉沒有印象?那簡直大大地有印象。
她還真是忘了這茬兒事了,不料達燁還在爲大海龜的事與自己計較,而且他不是問的海龜,卻是直接問黿鼉,也就是說他是知道那隻大海龜的奇妙之處的。
蘇蘇想到自己那箱夜明珠,登時心虛了,可她如何肯承認下來呢?
當年那個大龜殼可是她和父親兩個千里迢迢扛回家的,便是那箱夜明珠也是她父親不分晝夜辛苦加工磨出來的,況且她父親說了,那隻大黿鼉是因爲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才把蛻下的殼賜予他們的。
所以她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據爲己有!
“什麼黿鼉?”蘇蘇蹙起眉尖,給他裝算。
達燁掀掀上脣,手指摩挲着杯耳,擡眸對上蘇蘇的視線:“看來你只剩一條路了!”
蘇蘇避開他的視線,卻在聽到他這麼說法時暗鬆一口氣,想想也是,那隻黿鼉海嘯前就逃走了,誰還能有他的蹤跡,達燁就算再心思精明,怕也很難想到他們父女後來遇到的奇事。
“什麼路?”蘇蘇摸着蘇白背上的絨毛,問得有些沒底氣。
“自然是賠償了!”達燁倚到背後高高的椅背,左手中指叩了一下桌面。
“怎麼賠,賠多少?一隻大海龜,你預備算他值價多少?”蘇蘇繼續裝算,認準那就是一隻海龜,這樣的話,便是十隻她也賠得起。
“那可不是普通的大海龜!”達燁卻是不理會她的裝算,一口咬定他丟的是黿鼉。
“黿鼉?我怎知你那隻不是海龜,而是什麼黿鼉!”
“你以爲我會因一隻普通的大海龜,然後隔了三年還記在心上嗎?一隻普通的海龜,會值得我那些兄弟取你性命?”
聽他將那羣凶神惡煞的匪寇喚作兄弟,蘇蘇面上一冷,不願與他再糾纏下去:“好,就算那是你口中所稱的黿鼉,你打算讓我怎麼賠償?”
達燁聞此,目光將蘇蘇上下打量,進而微闔眼簾,撇了撇嘴:“瞧你這副光景,想是賠不起來的,那就不若以身相許抵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