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自想通了,便不敢再疏忽大意,也不敢再盡享清福,而是抓緊將落下來的事務通通過手一遍,庫房、膳房、針線房、盥洗房等等一應賬務全部命人搬來香浮院,仔細甄看。
這一看不大緊,還真是讓她看出些疏漏來,雖然每項進出都得經過她這裡批牌子,但是她也只按手續來辦,該有的手續齊全了,她就下牌,並不能識別哪些手續是有人蓄意造假。
蘇蘇發現問題,並不去找何媽媽,一來何媽媽畢竟年歲大,她對侯府對老祖宗的忠心可表,管理上雖說用心但難免想得不周到;二來許多新立的規矩是自她接手以來才制定的,爲了彌補老規矩當中的漏洞,何媽媽依着老規矩辦叫人尋了空當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她覺得出了這些問題固然有何媽媽一定的責任,但這些奴才膽大妄爲卻是該嚴打。遂而將有疑問的地方勾出,又叫來負責的管事好生盤問,最終確定下來哪些問題支出是特殊情況,哪些問題支出根本就是出了差池。
她這一查就查了大半天,直到下半午時,才列出幾個典型的僕婦小廝,其中不乏各園子主子們身邊的得力臂膀,隨後命葉媽媽和鄒媽媽前去一個個傳喚。
十來號人一到香浮院裡,起初個個還面帶困惑,甚至有個別沒眼色的,還以爲要受當家奶奶重用,頗有兩分期待和得色,可在看到蘇蘇面前擺的一攤賬本就知道事有敗露,個個就嚇得面如土色。
不需蘇蘇動口,有的就已經從實招來。
蘇蘇暗下一笑:什麼時候自己變得這般有威信了?
但是,不巧的是。他們今兒撞錯日子了。
若擱往時,她會瞧在他們主動坦白的份上從寬發落,然今日卻並非一個從寬發落的適宜日子,而是一個殺雞儆猴的時候。
她須得叫衆等明白,她身子眼下確是多有不便,但這卻不是給某些人鑽空子佔公中便宜的縫隙,她得讓主子、下人們知道誰破了規矩誰就得承當後果。
蘇蘇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排人。大部分人都已坦白並認罪。還有兩三個仍裝作一副無辜模樣。
一一認過來,蘇蘇冷冷一哼。
一個大老爺身邊的大丫環,身上服侍倒是不出格。但面上妝容顯然有些不大得體。秦氏不在,她就開始把自己當個人物來,竟敢擅自超規格超數量支取公中布料,是以爲有機會在檀園裡一嶄頭角嗎?
“你是哪個院的?”蘇蘇佯裝不識此人。以腳尖點了點她的膝頭,“叫什麼名字?”
“婢子紅葉。是檀園世子爺身邊服侍的!一等丫環!”紅葉沒有遲疑,應得極是利索。
蘇蘇翻開針線房的賬本,斜斜瞥着地上的紅葉,霜然道:“中秋節。府裡都是依例分發布料給大傢伙制新衣,檀園裡各個院子皆按規矩領料,何以正院出了偏差。這塊雲錦面料依理只有世子夫人可以申領,但她身在素心齋。整日布衣素食,哪裡來心思取用這貴重繁華的雲錦布料?”
紅葉一聽問的是雲錦,登時卸下剛纔一臉的懵懵然,臉色刷白,嘴脣也開始打哆嗦,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蘇蘇會看得這般仔細,連一塊雲錦布料都能看出端倪來,可當時領料時是她申領的,簽了她的字,且布料確實也被她自己貪下了,還趕在中秋前一日給自己偷偷做了些衣裳,何等華貴,何等尊榮。
她猶還記得那日府裡團圓飯後,私下穿着跑回家裡,好生炫耀了一番。
不想,虛榮心還不曾好好滿足一下就東窗事發了!
“大少奶奶,是婢子糊塗了,忘記世子夫人這個中秋是無需做新衣的,稀裡糊塗領了布料,還忙得忘記歸還庫裡了!”紅葉急中生智,想着先擋過此關再說,回頭傾了全部積蓄跑跑各家雲錦鋪,裁一塊一模一樣的料子回來充公就是。
“哦?”蘇蘇合上賬本,調了個舒適的坐姿,“這麼說,這塊料子還在檀園?”
紅葉點頭如搗蒜:“回大少奶奶,正是!”
蘇蘇斜她一眼,偏過臉對艾芙道:“既然如此,你陪她去趟檀園,把布料給我拿來!這料子可是當今聖上南巡,幸臨侯府時欽賜的貢物,一共十八塊,每塊花紋都不一樣,極盡能工巧匠們的才智,普天下再找不出重複的花樣來!如此珍貴之物,還是要仔細收好了!”
此言一出,紅葉霎時間傻了眼,渾身像被抽空了力氣,攤成爛泥倒坐於地。
“怎麼?”蘇蘇冷哼一聲,“那布料是不在檀園了?”
紅葉總算找回魂魄,瘋了一樣磕頭:“大少奶奶,求大少奶奶開恩,婢子當真不知道那料子是御賜之物,還只當是尋常雲錦,要是知道原是聖上欽賜,給婢子十個膽子也不敢私自挪用!”
“哦?也就是說,要是尋常的雲錦,你即便僅一個膽子也是敢挪用的?”蘇蘇回過臉,俯視地上的紅葉,口吻已近冷凜。
“不,不是的!大少奶奶,婢子不是這個意思……婢……婢子……”紅葉已然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全了。
蘇蘇看着發急,揮手打斷:“夠了!鄒媽媽——”
“是!”鄒媽媽兩隻袖往上一捋,上前兩步,候命。
“你領她先去杖責二十,然後再讓她把那塊御賜雲錦取回來,欽賜之物,怎能隨便流落在外!”蘇蘇說着,已是把目光瞄向跪在紅葉鄰隔的一個年輕管事。
面目五官算得上清俊的年輕管事感受到蘇蘇的目光,直愣愣打了一個寒顫,而紅葉一聽要被杖責,還是二十大板,登時就痛哭告饒。
蘇蘇冷哼:沒把你攆出侯府已是你的造化,不過念在你初犯的份上!
其實,私下,蘇蘇還是顧忌到大老爺的臉面,畢竟是他園子裡的人,看紅葉這等囂張作派,怕是其中真有玄機也不一定,倘她真得大老爺的恩寵,不打一聲招呼就把她攆出府去,這就有些駁他臉面之嫌,是以,保守一點,只賞她些皮肉之苦,以示懲戒。
想即此,蘇蘇給鄒媽媽一個眼色,鄒媽媽再不遲疑,拖起紅葉就出了香浮院。
至於掌管針線房的老管事王大祥,便沒有必要再去追究,分發是何媽媽負責的,牌子又是她這裡發下去的,他一個管事自然不會多加過問,何況王大祥自年輕時就跟着侯爺,同何媽媽一樣都是忠心可表,紅葉這一頓杖責,要不了多久,全府都會聽聞,王大祥自然不會耳塞,她雖這裡不追究,但憑他那把老骨頭,定能心領神會,以後若再碰着不合規之事,他便會多長兩個心眼!
紅葉的哭嚎漸漸隱息,清俊的年輕管事即磕起頭來:“大少奶奶,小的知錯,請您責罰!”
剛纔還裝作一派鎮定,這會兒卻討起饒來。
蘇蘇口舌乾燥,扭頭問艾芙要杯茶,艾芙麻利地給端上,她輕啜一口,微微挑起一邊眉頭:“呣,說說看,你犯了什麼錯!”
此人是侯府大總管事王大喜的親孫子,叫王志寶,排行第幾,蘇蘇不大記得了。
但她素知王大喜一向不僅對自己從嚴,對家人更是嚴格,不準憑仗他在侯府的位置而胡作非爲,還不時教化家人要感念侯府對他們一家的信任和重用,而王家一家老小確實也都是謹尊王大喜的教訓,日常生活中皆非常老實本分。
是以,當她發現王志寶私吞一筆林木款,她委實訝異了一會兒,仔仔細細把前後賬項翻看覈對,又找來上級管事一一對問,這才肯定下來。
不過王志寶倒也算有眼色,紅葉因着一塊御賜雲錦被揪出,他及時知道今日之行不爲虛,遭到嚴懲是在所難逃,與其被動問罪,不如主動交代,遂而在紅葉被拉走後他就磕頭認錯。
王志寶聽到蘇蘇盤問,埋着頭,一五一十將他今年端午爲侯府購進一批林木時私吞剩餘款項的事悉數招了出來。
蘇蘇放下茶盞,掃了他一眼,繼而將目光定在身側的賬本上。
王志寶所犯的錯誤其實算不上新鮮,吃回扣貪雜碎,這種暗箱操作的伎倆在哪個府上都存在,今日拿他開刀,並非是不給王大喜的臉面,恰恰相反,而是希望藉此將他拽住,令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否則,任他這麼發展下去,早晚會害得他親祖父晚節不保,白白爲侯府操勞了大半生。
再者,因着王大喜這一層關係,此次將他懲罰,示警效果也會更加顯著。
這一回,她就是要動真格的,殺雞儆猴,讓那些手腳不乾淨的鈴聲大作,認識到她不是好唬弄的。
隨後,她命王志寶將私吞銀兩如數交公,並擯除了他管事的身職,重新做回雜役。餘者也都一一受罰,無不服者。
是晚,在後院裡散步消食的蘇蘇聽到石榴彙報,檀園的大老爺在得知紅葉的事後,不僅沒有包庇,還親自出面將她攆出府去。
蘇蘇聽了,眉梢輕揚,暗暗忖道:大老爺同秦氏到底不是一路人,同她一起生活了這麼些年,還能保持住獨立個性,倒是稀罕!
無獨有偶,王大喜事後也把孫子王志寶狠狠罰了一通,且還於次日一早親自上香浮院來請罪。()